夜色沉沉,灯火通明的万花楼依旧笙歌不止,朱门内红绸高挂、帘幕如云,处处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
后花园却格外清寂。月华如水,照在假山与池塘之上,柳枝低垂,微风轻拂水面,荡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红梅独自坐在回廊一隅,身穿一袭绣着海棠的红衣,45°仰头看着夜空中那轮孤月,眼神空茫中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哀伤。那一轮明月,是自由的模样,却离她那么远。
她的目光越过屋脊、灯笼与花枝,仿佛想透过这重重桎梏,望见一个人的身影。
这几日,万花楼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所有人都在为她即将“嫁入”陈家而奔波。她的首饰早已订好,聘礼堆满了三间屋子,就连她那早被她掩藏起来的私房之物,也被老鸨命人“悉数清点”,封入陪嫁的箱笼之中。
对于陈家二少爷陈克爽而言,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纳妾;但对万花楼而言,却是天大的光耀——头牌花魁嫁入豪门,门庭生辉,借此一步登天,谁不想往?
然而在这场喜事的中心,红梅却是唯一一个不想笑的人。
“你果然还是在这儿。”
一道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女声,悄然从她身后响起。
红梅肩头轻颤,缓缓回头。只见花影月色之间,一道素衣倩影悄然浮现,如雾中仙子,脚步无声,纱衣猎猎。那女子立于花下,月光洒在她的面纱上,映出一双清冷的眸子,正静静打量着她。
正是瑶池圣女。
红梅怔了片刻,随即低头行礼,声音低如风过草尖:“谢谢你……救了他。”
红梅说得很轻,但语气中却带着真实的感激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羞愧。她早就知道了,昨夜有人救走了遍体鳞伤的张寒。而救他的人,正是这位身份莫测的瑶池圣女。
或者说——是她红梅求来的。
“若不是你,他……他肯定会被打死的。”
红梅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补了一句,声音里满是愧疚,却又透着一股笃定,好像那个拼命想替她赎身的男人,已经深深刻进了她心里。
瑶池圣女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环视着周围的花园,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堆满金银珠宝的花厅、檐下停放的聘礼车队,还有院中那一箱箱压得沉甸甸的红木妆奁。
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一叹:
“这陈克爽……为了娶你,可真是下了大功夫啊。”圣女语气不带嘲讽,反倒多了一丝淡淡的冷意与不屑。
红梅闻言却只是苦笑,低声应道:
“他要的不是我……是我作为万花楼头牌的面子,是我这副皮囊,是一场能让他在朋友面前炫耀的风光。”
“至于我……是死是活,他并不在意。”
红梅的声音很平静,但越是平静,越显压抑。她不哭,却比哭更令人心疼。
瑶池圣女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位曾在花台上风华绝代、如今却只能困于园中等待被“送走”的红衣女子,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怜悯——但仍不动声色。
“……五年前,你在回城的途中,遇到劫匪,差点失身。”
瑶池圣女目光望向红梅,声音缓缓落下:“是他拼了命,从那几个亡命徒手里救下了你。他满身是伤,连话都说不全,却还是把你背进了城。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你是万花楼的姑娘。”
红梅身子一颤,缓缓低下头,十指交缠在袖中。
“后来,他落难,沦为街头乞儿,是你在老鸨面前跪了一夜,才换来他在万花楼的一口饭吃、一条命活。”
瑶池圣女的话声仍旧平缓,然而字字清晰,像是从月色中滴落的冰水,渗入骨髓。
“但我不明白的是……”她轻轻偏头,眼神锐利如刃,“这五年里,你有很多次机会。你攒下的钱,足够赎你自己三次。你若愿意,早就可以带他走,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活一世。”
“可你偏偏要等。”要出圣女声音陡然低了些,带上一丝惋惜,“等到自己成为花魁,等到陈家盯上你,等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才来后悔,这是为何?”
这一问,如同一柄锋利的刀,轻轻剖开红梅五年来积压在心底的那层旧伤。
红梅没有立刻回答,她静静坐着,目光低垂,指尖紧紧揪住膝上的衣角。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
“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我也知道自己是谁。”
“我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卖笑之人,肮脏之身。五年前我便注定了要走这一条路,即便我挣脱得了一时,也挣脱不了一世。”
她抬起头,眼神却极为清明。
“他,是个干净的人。他眼里有光,有希望,有前途,有不该属于这污泥中的坚韧。我怕玷污了他,更怕他哪一天会后悔——后悔娶了我。”
“所以……五年里,我宁愿他怨我、怪我、忘了我,也不敢开口说一句‘带我走’。”
红梅的声音颤了,眼眶微红,但仍强忍着不让泪落。
“可你还是等到了今日。”瑶池圣女低语,眼神中多了一丝遗憾与恼意,“若是你早说,我未必不能帮你,早些将你从这苦海中救出来。”
瑶池圣女说着,抬手向红梅伸去,掌心微光涌动,已有灵息浮现,显然是要施展某种秘术。指尖尚未触及红梅的手腕,却被她轻轻一抬,柔和而坚定地挡开了。
那力道不重,却清晰、无退路。瑶池圣女一怔,眼中神色一滞,轻声问道:“你……不走?”
红梅轻轻抬头,脸上有泪痕,却含笑摇头。
“若有来世,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嫁给他。”
她的眼神不再迷茫,反而前所未有的坚定。
“但现在,我不能走。”
“若我走了,陈家必定震怒,他们不会放过万花楼,楼里的姐妹也好、妈妈也好,都会因此被牵连。妈妈虽然势利,却也毕竟养我多年,护我无数次……她再不是好人,也不该因我而死。”
红梅转过头去,看向那遍地红灯与贺礼:“她不该死,姐妹们也不该死。”
“所以,我不能走。”风吹过庭院,灯火摇曳,映出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段孤单又倔强的弧线。
瑶池圣女的手,被红梅轻轻挡下后,悬在空中半晌未落。那纤细素白的手指泛着淡淡的灵光,仿佛下一瞬便可撕裂虚空,带人脱离尘世苦难。
可她终究没有施法。那一瞬间,她竟有些失神。她看着眼前这个衣衫华美却神情疲倦的女子,轻声问了一句:
“这样做……值得吗?”
红梅的目光落在地上一瓣落下的桃花花瓣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
“不值得。”她抬起头,看向瑶池圣女,眼中却没有丝毫动摇。
“可这,是我们凡人唯一还握得住的东西了。”
红梅语气温柔却清晰,一字一句,如刀刻入石。
“尊严、选择、责任……或许微不足道,但它们就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根。身处在这滚滚红尘里,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我们没有法宝,没有灵根,没有灵石可修,只能靠一口气,一点良心,一点情意,撑着走完这条路。”
瑶池圣女微微挑眉,唇角带笑,语气却透着一丝意外:“哦?听你这番话……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红梅淡淡一笑,语气平静:
“早在五年前,你暗中出手救下张寒时,抬手之间就能杀光那几十山匪之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人。”
红梅的声音没有半分惊惧,反倒多了几分理解与敬意。
“我和张寒是幸运的,因为我们遇到了仙人,还能向仙人求救。但我们也明白,求人不如求己。今天可以求你,明天可以求你,那……若是哪天出了连仙人都无力回天的事,我们又该求谁?”
说罢,她眼神落向满园花树灯火,仿佛在凝望着命运深处。瑶池圣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言。她从未见过一个凡人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良久,她开口问道:“你知道陈克爽是什么样的人吗?”
红梅点头,声音不带情绪:
“知道。他好色无度,心狠手辣。万花楼里有几个姐妹……死在他手上。”她低下头,指尖轻轻抚过自己衣摆的一处金线绣花,那是她亲手缝的,原是盼着某一天能穿着它,在自由的日子里跳一支不属于任何人的舞。
“但我还是不走。”
红梅抬头,眼神宁静如水,却又坚不可摧:
“这一次,我想留下来。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为了谁。我只是想守住一点点……我还没有丢掉的东西。”
瑶池圣女沉默了。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极轻,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叹息:
“以前,我一直认为命运是不可更改的。上天安排的因果,众生不过是棋子。”
“但现在,我见你们这些凡人……即使弱小、卑微、困在这红尘烂泥里,却依然挣扎、依然咬牙、依然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力量去护着那些别人根本不在乎的东西。”
“你们真是……惊艳到我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那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尊重与动容。
说完,她一步踏出,纱袖拂动,整个人便化作一道流光,顺着夜空飞升而去,眨眼间消失在花树之巅,仿佛从未来过。
唯有那一句话,仍在红梅心中久久回荡:“命运虽然强大,但打不垮你们。”
红梅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站起身来,拢紧了肩头的披风。她没有哭,只是眼眶微红。那是风吹的。她知道,明天会很难,但她不会退。
次日清晨,碧霞城晨雾未散,万花楼前却早已锣鼓喧天,红绸高挂。
陈克爽一身红袍,头戴金冠,骑在一匹白鬃大马之上,笑容洋溢,得意非凡。身后随行数十名锦衣护卫,俱是腰佩灵刃、骑着高头骏马,排场极大。
“今日娶得花魁红梅,便是城中第一风光之事!”他满面喜色地想道,“等我带她回府,自有法子叫她乖乖听话。”
街道两侧早有不少百姓围观,有人艳羡,有人侧目,却无人敢言他半句不是。毕竟,陈家在这城中权势滔天,更与皇室有旧,谁敢拂其颜面?
而万花楼的门前,已由老鸨亲自率众迎候,红毯早铺到街角,锣鼓队候命待发,只等花轿一来,将红梅送入陈府。
然而,就在陈克爽意气风发地靠近万花楼时,城南的陈府大宅前,却是另一番天地。
那是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沉寂。
陈家府门外,地面上跪了一大片人影,十数名陈家管事、执事长辈、门下亲族齐齐匍匐于地,低头不敢出声,头颅深埋,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其中最显眼的,正是陈家嫡长女、筑基期天骄陈情雪。她一身华袍狼狈不堪,左颊赫然一个清晰的掌印,五指红肿,连半边脸都微微肿胀。她咬着牙,眼神愤懑又惊恐,几欲哭出声来。
她暗自叫苦原本自己在宗门中好好修行,正闭关突破,哪知父亲捏碎传音符急召,说家中突遭大祸。她风尘仆仆赶回,只见自家门前早已天光压顶。
而正门之上,一道绯衣倩影立于空中,风华无双,气势凌绝。
陈清雪一眼便认出了瑶池圣女,毕竟作为宗门天骄的她,自然是在之前的各种大会上,远远的见过这瑶池圣女的。
瑶池圣女旁边,是两位随侍其侧的侍女,皆是轻丝长袍,气机深不可测,尤其那名冷面侍女“夕”,目光一扫,便似能洞察元神,令她心生寒意。
而刚才,陈情雪不过想强行上前申辩几句,谁知那侍女“夕”毫无征兆地便抬手一巴掌,将她打得几乎原地栽倒。
那掌风不带灵力,却如仙雷炸骨,陈情雪只觉五脏六腑都震了一下。更让她心惊的是,她竟发自内心的连一丝还手的念头都不敢生起!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威压,让她胆寒。
那名叫“夕”的侍女,气息模糊却深不见底,远超她所见过的任何宗门长老。何况,她所侍之人乃是瑶池宫未来的宗主,身份尊崇、修为深不可测,根本不是她这等筑基小辈可以轻言冒犯的。
此刻,站在夕身侧的瑶池圣女,已将面纱摘下,露出一张令天地失色的容颜。
那容颜冷艳中带着圣洁,目光一掠,便让人心神俱震。即便如此,陈家上下无人敢直视,皆低首垂眼,生怕触怒了这位仙子,横祸当头。
瑶池圣女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在所有人耳中震响如雷:
“陈家老爷,七日前,我在城中摆摊算卦,断你七日内有血光之灾,你说我是江湖术士、装神弄鬼。”
她转眸一笑,那笑意极淡,眸光却如刀:“现在你血光之灾了来了,那就说明我的卦象是准确的。你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哭丧着脸。”
陈家老爷跪伏在地,衣袍早已被汗水浸湿,连声音都在发颤:
“准……准的,圣女大人……您的卦象……实在太准了,小老儿……小老儿愚昧无知,不识高人,不知……”
他声音越来越低,连句子都说不清了,额头已死死贴在地面,身子颤如筛糠。
“但……您……您也没说,这血光之灾……竟、竟是您亲至啊!”
陈家老爷说到这句话,几乎是带着哭腔,一脸惊惧:“若、若是知道您是瑶池宫的圣女大人,就是借小老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那般大不敬之语啊!”
陈府前,长街之上本应庄严肃穆,可此刻气氛却彻底变了。
听着陈家老爷那句“您也没说这血光之灾是您啊!”再看他那汗如雨下、脸色惨白的模样,围观的百姓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接着,窃笑之声此起彼伏,顷刻间竟成了整条街的笑场。
有的小贩偷偷捂嘴,肩膀直抖:“嘿嘿,这老陈头,平日里横得跟个大老虎一样,今天跪那儿像条狗,还哭得这么有才……”
“啧,这话说得,活像是埋怨别人给他卦得太准了!”
“哈哈,活该,谁让他陈家仗势欺人。你忘了前年李家的那场事了?还不是他陈老爷一句话,李家三兄弟就被关进牢里,死得不明不白。”
“我才不管瑶池圣女是谁,反正今天这场戏,我看得痛快!”
更有胆子大些的,干脆捧腹大笑,毫不掩饰:
“陈家也有今天,天理昭昭啊!”
街角的酒肆二楼,一名白胡老者斜倚栏杆,看着街上这一幕,笑得眼角皱纹都堆了起来,叹道:
“这一巴掌,打得漂亮。”
小二在他旁边咬着馒头,也一边点头一边含糊地说:“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有人敢打陈情雪……”
而更多的百姓则是脸上带着复杂神色,既有快意,又有些发怔。毕竟这陈家在碧霞城横行多年,谁人不知?如今竟被一位仙人压得跪地求饶,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有人偷偷抬头望向瑶池圣女,却又不敢看太久,只觉那女子立于云霞之下,气场之盛,竟比城主还要可畏百倍。
陈情雪此刻已经将头低到不能再低,牙关咬紧,羞愧得几欲撞死在地。她知道,从今天起,她陈家的脸算是丢尽了。
陈情雪依旧跪伏在地,左脸微肿,神色难堪,却不敢有一丝怨怼。身旁的陈家长老们也都满头冷汗,不敢动弹,个个如临大敌。
就在这压抑气氛几乎凝固之际,瑶池圣女缓步前行,衣袂曳地,目光淡然地扫过众人,声音清冷却宛若洪钟,直击众人心神:“我今日前来此地,并非为难你陈家。”
众人心头一松,却不敢抬头。她语气一转,慢条斯理道:
“我只是听说……你们陈家的二公子,今日要迎娶他人生的第十八房小妾。”
陈家老爷一愣,连忙点头哈腰:“是……是的,是小儿克爽……他不成器,终日荒唐。”
瑶池圣女却淡淡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冷意:“他要迎娶的……那第十八房小妾,可巧是我一个朋友的意中人。”
这句话一落,仿佛天雷炸响!
陈家老爷整个人僵在原地,满脸疑惑,眼珠子飞快转着,却压根没听出这话的重点,只呆呆地琢磨着:“是说……那姑娘另有情郎?这……那我们陈家是不是给她退亲就好了?”
他想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这圣女的朋友……要来抢亲?她是为朋友来撑腰的?”
但陈家老爷到底只是凡俗世家出身,未曾真正涉足修仙界,更不懂瑶池宫这些顶尖势力行事之法,反倒是跪在一旁的陈情雪,顿时背脊一寒,心中猛然警觉!
陈情雪额头冷汗如雨,立刻俯首高声道:
“前辈息怒,都是我那不成器的二弟之过!我这就去打断他的双腿。另外我陈家愿意倾尽全力,为前辈的朋友和意中人,举一场风光的婚礼”
陈情雪声音坚定,咬牙强撑着脸上的疼痛,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枚玉如意,双手高举于头顶:
“这是我陈家倾尽全力,换来的一件地级灵宝,可随意穿透空间,今日便当做贺礼,祝贺前辈朋友与意中人白首偕老、万世不离!”
这话一出,满场震惊。
地级灵宝,那是连普通金丹修士都难得一见的至宝。在普通宗门中,哪怕是一门之主也未必能拥有一件,而陈情雪,竟然就这样双手奉上!
陈情雪心中恨极了自己这不争气的二弟,是真的想打断他的双腿,但理智告诉她,今日这事也是机缘,若是能攀上瑶池圣女这个高枝,区区一个地级法宝算什么,自己也是赚了。至于自己那二弟,若是圣女不喜,杀了也就杀了,再生一个便是。
陈情雪跪得笔直,双手举宝,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而此时,瑶池圣女却只是淡淡望着那玉如意,并未伸手接下,反而轻轻叹了一声。
那一声叹息,轻得仿佛秋风过树,却仿佛从高天落下,直穿每个人的骨髓!陈家上下顿时齐齐抖了一下,额上冷汗宛如梅雨倾盆,纷纷低头,呼吸都不敢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