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让从马车里拿出油伞,罩在涂灵头顶。
蛮蛮拎起包袱,贾仙收拾葫芦瓶,俞雅雅挑拣值钱的带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温孤让望向前路,风声潇潇,绿竹猗猗,不一会儿土路变得泥泞。
“是沾衣欲湿杏花雨。”涂灵把他拉近些,好像他随时会消失不见,或者自己消失不见。
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大伙儿带着家当上路,毛毛雨丝逐渐密集,淅淅沥沥落满伞面,没走多远,他们在猎户家避雨。
“大哥大姐,你家一直供奉血海神母吗?”俞雅雅看着挂在堂屋的画像不是新换的。
“是啊,怎么了?”
“我还以为会是俶真道无执真女。”
“国师名气很大,可我们家世世代代信奉挽救天尊,她才是真正拿命救过先祖的人。”
贾仙摇摇头:“传说而已,你又没亲眼见过。我真不明白,那大罗天上的神仙为啥不下凡展现神通呢?只要稍微露个脸,如我这般鄙夷厌恶神明之人必定当场皈依。”
涂灵:“那就不叫信仰了。”
“嗯?”
“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却仍然t坚定选择追随,这才是信仰的价值。”
贾仙捂住额头:“我看就是懦弱导致的迷信。”
“也不能这么说。”俞雅雅搬一只矮凳坐在屋檐下:“对未知的恐惧是人类本能,想象神明的存在也是对抗虚无的一种方式嘛。”
大瓦缸里荷花盛开,蛮蛮摇晃荷叶接水珠玩儿。
温孤让看着潺潺雨水,转头望向涂灵,她已经换了身衣裳,脸颊的血迹也都清洗干净,干净得像一种瓷器。
他擡手探过去,手指碰到她的侧脸。
涂灵眉梢微动,漆黑的眸子颤了颤,蜻蜓点水般让沉静的面孔有了涟漪。
“干嘛?”她声音很轻。
温孤让歪头瞧着她:“也许我们真的成过亲,否则怎会这么熟悉。”
涂灵拉过他的手:“荒胥有句话说的没错。”
“哪句?”
“你这个人完全符合我的审美。”
一旁的俞雅雅干咳了声,背过身去和贾仙聊天。
温孤让低头想想然后笑了:“你很少这么直接。”
涂灵打量:“你耳朵好红。”
“有吗?”
“嗯。”涂灵伸手去摸。
温孤让不由闭上眼睛倒吸一口气,像是痒痒。这下脸也红透了。
“真想把你塞进虚怀里带走。”涂灵这么说。
温孤让伸手将她搂住,双臂收得很紧,侧脸贴着她的头发磨蹭。
“我也是。”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嗓音有点抖,一种压抑深久的情绪在胸膛缠绕。
涂灵感受到了,他剧烈跳动的心。
“你在想什么?”
其实她此刻脑中空白:“在想你的大音咒是怎么回事,那个大手印又是怎么回事。”
“离相寂灭,菩萨道修成之后的境界。”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涂灵不解:“觉悟真人不是说移花术纯粹利他么?如果能修成这么厉害的功法,他怎么甘心只停在第二层。”
温孤让回:“觉悟真人根本不知道大音咒和离相寂灭,我也是方才修成,才觉醒这个信息。”
闻言涂灵愕然:“这么神奇?”
他微微挑眉:“想学?”
“不想。”涂灵很有自知之明:“我没你那么无私,全世界都没几个人能做到。”
温孤让喃喃地:“我也不希望你学这个。”
涂灵思忖:“即便你肯教,我肯学,只怕也是徒劳。”
“怎么说?”
“我猜这菩萨道要修成,需得有义无反顾的纯粹,若提前知晓它的厉害,起了功利心,那就学不成了。”
温孤让想了想:“当你在夸我了。”
“自然是夸你。”
雨渐渐小了,蛮蛮摇晃着从瓦缸旁走来,“师姑……”她张开手臂,似乎想加入拥抱。
涂灵伸手迎接,谁知忽然顿住——却见屋檐外白雾弥漫,腾腾笼罩。
不待多想,涂灵下意识用力搂住温孤让,并一把拽过蛮蛮,不想面对即将分离的现实。
“师姑,你是不是、要走?”
涂灵盯住扑面而来的白雾,呼吸急促,脑子嗡鸣不绝。
蛮蛮慌忙说:“我等你、来接我。”
涂灵心脏仿佛被揪了一把,温孤让收拢胳膊将她抱紧,仿佛越用力就能抵挡雾气的操控。
可惜即便他修成菩萨道,修出大音咒和离相寂灭,在诡异的白雾面前也束手无策。
涂灵怀中的温度陡然消失,空掉。
她甚至来不及和贾仙道别。
潮湿浓重的雾气消散,身处环境已变了模样,她站在一条林间小路中央,不远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
温孤让、俞雅雅、贾仙和蛮蛮都不见了。
挑柴的农夫和洗衣归家的农妇从田坎经过。
涂灵心里空落落,身心疲惫到临界点,再这么下去真是受不了。她漫无目的往前走,不多时便看见了城郭,清晨车来人往,还挺热闹。
涂灵刚入城,大街上迎面撞见一个妇女,上下打量几眼,忙不叠将她抓住。
“道长会驱邪吧?”
涂灵目不转睛瞧着这个女人,忽然有点想笑,继无执真女后,又一位长着林娅真的脸的人出现了。
“笑啥?”妇女先是奇怪,接着猛地倒吸凉气,神秘兮兮嘀咕:“莫非你已提前算到此劫?我就说嘛,正要出城找道士驱邪,那么巧遇见你,定是冥冥中的指引。”
涂灵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接受了这个身份,问:“你怎么称呼?”
“叫我眉娘便是。道长快随我来。”她拉着涂灵的胳膊疾步穿行于喧闹长街,拐入某条巷子,来到一个小四合院。
正在院子里喂鸡的老太太惊讶道:“怎么这么快,你不才刚出门吗?”
眉娘带涂灵直往堂屋走:“缘分,还未出城就遇见了道长。”
那老太太杵着扫把端详涂灵的背影:“这么年轻的小仙姑,能行吗?”
眉娘请她落座,一边倒茶一边介绍说:“那是我婆婆,左邻右里都喊她施婆。”
涂灵慢慢抿了口茶,苦涩清凉,并不怎么好喝,于是放下碗:“你们要除的邪祟在哪里?”
眉娘点头笑道:“道长这么爽快?不先谈谈供奉香油的数额么?”
“我不住观也不侍神,这两日你们管我吃住就行。”
施婆闻言走进来:“如今外头兵荒马乱,你不收钱怎么维持生计?哎哟,我们也不好意思叫你白忙活。”
涂灵:“邪祟若能顺利消除,到时你们非要给钱我也不拦着。”
眉娘笑了:“道长说话真有意思。”
施婆见状放下扫帚坐下来,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开始嗑。
眉娘跟她讲明事情原委。
“我们西巷住着一位戚婶,她家里有两个孙女,双胞胎,十五岁,祖孙三人相依为命,那戚婶患有腿疾,平常不怎么出来走动,靠着精妙的绣功养活孙女……要说挽棠和拾槿都很乖巧……”眉娘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从前些天开始,两姐妹不太对劲,神出鬼没,还被更夫撞见她们大半夜背着背篓去山上。”
涂灵暂时没有听出什么特别之处:“山上有什么?”
施婆插话:“啥都没有,普普通通的一座山罢了。她们带着背篓也许是采药或者采花,可为什么半夜摸黑去,连灯笼都不打?”
眉娘点头:“不仅如此,拾槿那丫头行为鬼祟,有时站在门后偷看我们,吓死个人!”
涂灵漫不经心地听着,她更关注现在处于哪个时空,与上一个地图相隔多远。
“媳妇儿……”
正聊在兴头上,厢房那边出来一个中年男子,额头缠着纱布,走路略微踉跄,叫唤着来到堂屋。
“这位是你找的道长啊……”
涂灵看着他,呼吸不由屏住,涂栋梁的脸出现在眼前。
“呵。”实在太扯了。
眉娘清咳一声:“让你见笑了,这是家夫阿腾,你喊他腾叔也行。”
涂灵按压酸胀的太阳xue,几乎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她已经不想探究此二人与父母长得一模一样的原因,如果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那么这个荒谬残酷的游戏应该快到尽头了。
“道长你看。”眉娘按住腾叔的脑袋,指着他额头的撞伤:“前天他出去吃酒,夜里回来,走在巷中发觉有人在暗处偷窥,他借着酒劲到姐妹花家门前,想把人喊出来问个清楚,谁知凑近却对上了门缝中间的一只眼睛,给他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摔个狗啃泥,脑袋碰到砖上开了瓢……”
施婆叹道:“哪有小姑娘这么吓唬人的?”
眉娘说:“等到第二天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我们才敢过去敲门,想让戚婶管管拾槿那个臭丫头……”
涂灵打断:“双胞胎应该长得很像吧,你们怎么分辨是谁在作怪呢?”
“挽棠和拾槿性子差别不小,姐姐大方妹妹拘谨,姐姐爱鲜艳妹妹爱素净,其实很好分辨的。”眉娘如是说。
“对,挽棠脸蛋上还有颗显眼的黑痣。”施婆补充。
涂灵点头:“好吧,然后呢。”
“挽棠还算懂事,替她妹妹道歉,拾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神叨叨的。”眉娘又气又无奈:“没爹没妈的孩子,脾气古怪也难免。”
腾叔捂住脑袋:“身世可怜不能当做理由,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挽棠怎么就没那些怪癖呢?再说拾槿以前虽然闷不吭声,却也是个乖孩子,近期突然行为诡异,不是中邪是什么?”
涂灵大概听明白了:“突然上门驱邪不太礼貌,让我先把事情查明再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