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用盏茶,先喘匀了气,再慢慢说。”
姜夔一边安抚李月仙,一边挽起袖子,亲为她斟茶,笑意在那一双桃花眼中淡淡的,却像把钩子,仿佛要直望进人腔子里去似的。
李月仙心下一突,有些慌张,也顾不得寻仇了,赶紧垂下脸,四处找起了茶杯。
而见李月仙果然喝起了茶,平静下来,姜夔才松了口气。
也是终于找着了机会,他“呼”地一转身,一把逮住背后正探着脖子瞧他面上表情的莲心,压低声音怒道:“你看什么?瞧你惹的这好些事,我都懒得说你,还好意思笑!”
莲心才不怕他,一把摘开姜夔的手,照旧嘻嘻笑:“你都用上美人计了,还不许我笑一笑?”
方才发生的事,她又不是瞎子。
姜夔哥哥那下意识的海王做派,将脾气冷硬的李月仙都能蒙住,还不许人笑啦!
姜夔虽然确实理亏于自己的反应,但他也有办法治莲心:“美人计?你说的是我和三郎学的这一招吗?”
瞧着莲心一瞬间变恼怒的脸色,姜夔学着莲心“嘻嘻”一笑,甚至为了恶心莲心,还故意反手看起了自己的指甲,捏着嗓子,“哎呀,三哥的手在宫中做活都做粗糙了,莲心来给三哥吹吹...”
随后媚眼如丝,朝莲心翻了个白眼。
莲心忍无可忍,一拳捣了过去。
...
一炷香后,姜夔一手捂着仍在疼痛的腹部,一手拿着引起二人争执的字纸,读出佛经背面的字迹,“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①...”
“成何体统啊你?”
还没念完,姜夔就忍不住又想打莲心后脑勺,想到悬殊的武力,才一个拐弯收回了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你这里没有问题吧?佛经肃穆,你竟在人家背面写情诗?!”
“我那不是看李姐姐纸上写的东西也差不多么!那佛经上又有‘爱欲’,又有‘火’的,怎的她就能写,我就不能写!”
辛弃疾、范如玉和杨万里等不少大人因为刚才姜夔惨嚎的动静而被引过来围观,莲心被这么多人瞧着,难得闹得脸红脖子粗,为自己据理力争,“我两个的句子都没有差别,你别只冤枉我!”
然而出乎意料,姜夔嗤笑一声。
范如玉捂住了脸。
杨万里的视线转到了一边。
就连方才还气冲冲的李月仙也露出好笑的表情。
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只是在隐隐笑着。
就在莲心的怒火随他们的表情越涨越高时,辛弃疾终于出声了。
他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拣起案上的纸,翻到有着细密小字的正面。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犹如野火焚毁山林,愚痴凡夫,恩爱聚会,当知此苦,犹为小苦②。”
辛弃疾念出这句佛经,好笑地擡眼看了看莲心,“小莲心啊,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人生遇到的苦患之强烈,之痛苦,往往犹如野火焚毁山林一般来势汹汹,令人无从抵抗。而愚痴的凡人沉湎于爱欲团聚,却不知这种因爱欲执着带来的苦,相比于生死、宿命的苦痛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辛弃疾将纸扔回案上,看着它轻飘飘落下,在案面上滑行,神情淡淡的,“孩子,你着相了。”
...
因为辛弃疾这一句“着相”,直到炙肉宴当日,莲心仍恍恍惚惚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
李月仙实在看不过眼了,“啧”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诗稿,伸过手去,在莲心面前用力晃了一晃。
“不过点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故意激莲心,斜眼看她道,“你有这么脆弱么?我都不信。还以为你能是又一个朱淑真式的人物呢,没想到你却根本没她那本事。”
这句话倒是真叫莲心打起了精神,不过引起她兴趣的却并不是激将,而是朱淑真那一句。
她奇道:“奇哉怪也,李姐姐,你什么时候这么欣赏朱姐姐了?从前不是还和她打得不可开交么。”
“我和她打得不可开交,那是因为我与她观念不同。但按她自己的那一套法则逻辑,她却是个从未动摇怀疑自己的人。锐意进取,这才是女人该学的呢。”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月仙叹口气,放下来手,又整理起诗稿,“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原先你不也是个很坚定的人吗?怎么现下却整日忧郁幽怨起来,真看得人心烦。”
莲心倚在桌边,一边瞧着李月仙的手,一边轻声道:“我也想果断。只是我怕果断的后果,我无法承受。”
“人这一辈子会做出的错事多了去了,多一桩不多,少一桩不少。朱淑真做了那么多错事,你看她死掉了吗?”
李月仙收拾好了,重重将镇纸压在诗稿上,那是预备着等会给来到炙肉宴上的客人们看的唐琬真迹,从而来证明唐琬对赵士程的一片真心,而非对陆游苦恋,“而你再看我姨母,她哪怕行差踏错过一点吗?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死字,连名声都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李月仙冷笑一声,终于擡头,看向莲心,“这段日子里我与你朝夕相对,你在犹豫什么,我大致也猜得出。你在害怕什么,我也猜得出。我姨母的事把你吓坏了,是不是?你怕你像我姨母和陆游一样,和三郎君最终也会变成一双怨侣,害得你可能不光没有了丈夫,还连家人也一起没有了。”
莫名叫人发颤的火是一瞬间烧遍全身的。
莲心几乎感觉身上一下子变得冰火两重天。
身体里的一半是火一样在燃烧,而另一半是结冰般的刺骨。
她又想抖,又想哭。
说话说出声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她自己的音色:“你在说什么,根本没有这回事...”
说出口的一瞬间,莲心几乎连牙齿都打着颤。
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感,莫名有悖人伦的愧疚感,还有一丝极细微的心动如雷的预感交加,五味杂陈,冲刷着她身体的每一寸。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辛赣就已然是秀丽的少年了,而她尚是个孩童模样。
所以,即便是在几个月前就察觉到了辛赣无法掩饰的端倪,她也从不敢想象她和辛赣像情人一样相处的场面。
而李月仙的话,却像是猛地揭开来一层遮蔽一样,将她全部的心思都暴露于天光之下,“我和他,只是...我们、我,没有...”
而话语却已然凌乱得像心情一样了。
“这样吧,我告诉你个好主意。”
李月仙看看莲心满面潮红的茫然模样,略一笑,也不再揭穿了,只靠近了些,轻声道,“你独自一个人睡倒的时候,想一想你那三哥哥抱你、亲你的样子。”
“若你能接受,还觉得心跳加快,那么你就是喜欢他;若是没有呢,那就痛快些,和他明明白白说清楚了,从此你们做回规规矩矩的兄妹。如何?”
李月仙说完就直起腰,也不管莲心反应没反应过来,就自顾自将诗稿一摞,推着莲心往门外走了,“行啦,今日是我给姨母澄清名声的重要日子,你别耽误我的事。左右你哥哥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你先帮我办完了宴会,之后等到晚上嘛,随你怎么想去!”
说着,便将人一路拉出了屋子,风风火火朝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