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将披袄的绳子解开,还未及脱下,见他这模样心中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着急,于是就这么手拎着领口轻轻牵在胸前,快步到了床边。
她伸手去搭他的额头,那一袭外袍就被她顺势松开了,落在了他的床边,半搭在他身上。
触及他的肌肤之时,崔莹只觉得一片冰凉,甚至比她在夜风里行步时被冰了一路的手还要冷一些。
她心中一动,竟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脱口而出。
“他给你断了几脉?”崔莹不由得问道。
“只剩下两脉相接了。”连淮道。
听闻这话,她立刻促紧了眉头,目光之后不自觉的流露出关切心疼,睁大了眼睛凝视他。
而她的语气中似乎有发怒之兆。
“他凭什么这样对你!”
那可是只有两脉相接啊!倘若只剩下一脉,人都要死了。
她身上仅仅是断到了四脉已然如此疼痛不堪了,又何谈两脉?恐怕他身上的痛楚将是她的一倍不止。
崔莹心中顿时升起种种复杂难言之情,在顷刻之间翻滚到一处,让她既愤怒又伤心。
“前辈也是为了给我治病。”连淮见她似乎在心疼,忍不住心中温暖,胜过千言万语,连带着觉得身上的焦灼也减轻了几分。
以他原本的性格,自然是要温言细语的宽慰几句,只是现在他身上实在太痛,只能勉强尽他所能解释一句。
崔莹立刻意识到了些什么,连忙摇头道:“你不用回我的。”
他眼下说一句话恐怕都是件难事,像这样无聊的话题他还是少回为好。
她笑了笑,唇角微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自嘲之意。
“我生来爱埋怨人,你知道的。”
连淮也是一笑,却摇了摇头。
崔莹不知道他这摇头是何意,但是她仿佛又是知道的,心跳不由得微快了几分。
“既然身上难受,那就别讲话了,我给公子念故事好吗?”
连淮转眸笑看着她,目光清浅,宛如夜下皎月映入湖水中央。
于是崔莹信口拈来,就随意捡了一个故事讲。
那故事是她近日来所见过最有趣的,也是印象最深的,因此一开口便想到了,自然而然地说讲了出来。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的独生儿子是个傻的,长到那么大的岁数了,还连男女都分不清,更加娶不着媳妇……”
连淮就这么凝视着她的侧脸,认真的听着她讲,觉得身上一点点轻松下来,虽然同先前一样疼痛,却没有那么不堪忍了。
这故事讲的又是狐妖与书生。也不知为什么,崔莹似乎格外爱看这一类的故事。
好在这一次,这故事总算是愉快的,不再有什么生离死别,他乡落泪。
“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喧笑一室,日以为常。”
崔莹将这故事娓娓道来,说到此段时,甚至能逐字逐句的复述出来,语音娇美悦耳,配上这与文意相符的语调起落,更显得栩栩如生,浮现于人眼前,而她的声音就宛如沙漠中流风吹来的铃铛声那般清脆空灵。
这段说的是,在平时玩闹之时,狐妖装扮做了异域乐姬,让书生扮作沙漠里的大王,两人一起嬉笑玩闹。
“这一段好生有趣啊。”
她全情投入地念完了,不由得感叹到,目光中流露出或有或无的神往。
“姑娘也爱这样玩吗?”连淮听在耳中,思忖了一瞬问道。
崔莹闻言一怔,仔细想了一想。
“确实有几分喜欢……但若要叫我扮,也许不会想办扮这个。”
“那姑娘想扮什么?”连淮忍不住好奇的问道,这样一打岔,他也就想不起来身上正在经受着的疼痛了。
她再度垂眸思索了片刻,然后放轻了声音,若有若无地说道:“也许是扮新娘子……”
说到后三个字时,也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旁的什么,语调似乎低落了下来,带着几分高楼歌声般的飘渺,声音却显得尤为娇弱,宛如撒娇引诱一般,撩得人心中微微酥麻。
连淮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止不住耳后微热。
这答案倒是出乎他所料了。
“为何?”
崔莹却沉默了下来。
那些沙漠大王之类的,她若是想有朝一日想去当,或许也能做成,而这戴着红盖头,被心上人牵着走入洞房里的新娘子……
她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连淮的脸上,带着几分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意味,随即又如同梦中清醒一般的移开了。
只因为……想扮的往往是在现实中做不成的事。
“因为觉得那红嫁衣甚是好看。”她于是随口扯了一个理由,说的有模有样,仿佛当真是那么一回事。
“好了,不说这个,总之眼下没有衣服,我也扮不成。”
她仿佛有些遗憾的微微摇头,随即在连淮床边坐了下来。
“我好像又有点冷。”
她凝视着他,眨眨眼。
连淮听她开口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羞耻之感。
“姑娘冷是因为将披风脱了下来,再穿上也就好了。”
他温柔的解释道,虽然明知这话说了也是白说的,她才不会听。她只是想要找个借口上/床罢了。
果然,崔莹伸手撑在床板上,另一只手摸了一下那件半落在连淮床榻之上的披风。那袍里有一层细细的毛绒摸着理当很暖和,然而她却仿佛触到了冰块般地缩回手,立刻又往连淮身边靠了靠,很娇气地说道:“你才不懂呢,就是这外袍才叫我冷的。”
“这衣裳在外面经过了一路沾染上了夜晚的寒霜,自然是凉的很,你叫我穿上,可不就冰上叠冰了?”
她越说越娇气,擡起头与他对视,一双水眸中波光盈盈,含了晚冬风吹的春怨,二人此刻相距不过数寸,甚至能从彼此的黑瞳之中瞧见自己的身影,在夜晚的红烛摇曳下,闪着温润的光华,如琥珀一般剔透。
崔莹瞪他一眼,又做了委屈的神色说道:“你当真不答应吗?”
她从未说过要他答应什么,然而这般问出来之后,两人就已心知肚明了。
连淮伸手去触了一下那雪梅色的袄,虽在初时觉得指间微有寒意,但在深入衣里再摸的时候便觉得是暖的,哪有她说的那般严重。
他眼眸中不由得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却没有丝毫责备之意,反而含着宠溺之色,让她越发的大胆了。
可惜,他依旧微微摇头。见到崔莹望向他似乎在等待答案,他只能道:“姑娘叫我答应什么?”
他说话时眉眼温柔,带着几分笑闹和爱惜,看得她不由得心尖微动,仿佛要坠落到他的星目里去了。
但这话却说的让崔莹心中羞恼。他现在竟然学会在她面前装傻了?
他分明是知道的,却故意问她,摆明了是不愿答应才在无奈之下找了个委婉的法子回绝的。
崔莹见他垂眸凝视着自己,如同往常那样片刻不停的关注爱护着,忍不住又好气又甜蜜。
她忽而换了一个姿势,双腿交叠,修长地侧落于那外袍之上,衣裙顺势铺满了整个床边,悠悠然地在地上拖了一个角。
然后她直起身子,一手撑在他枕旁,微微歪头,眨眼问道。
“你可知道,这狐仙为何喜欢书生吗?那书生先前分明是个傻子呢。”她忽然转过的话题,问起刚才的故事来。
红烛映衬着她的一双剪水秋瞳,闪出点点柔光,天真娇媚,勾人而不自知,仿佛画本中的狐妖化作了人形,藏起一双绒绒雪耳,要将仙君诱下凡尘。
二人近得仿若呼吸相闻,彼此都能感受到交织于周围的属于对方的气息,若有若无,教人心中生出一种极其陌生的紧张与甜蜜。
连淮心中蓦然间一动,随即狂跳不止,喉头微动,闭上双眼,问道。
“为何?”
“因为……”
崔莹轻轻地往他肩膀上靠去,在他耳畔说道,似乎有意用气息撩拂着他微红的耳垂。
“那书生是个傻的,只知道百依百顺,从不会拒绝狐妖在冬日里与他同睡取暖呢。”
文中女主所讲的故事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喧笑一室,日以为常。”引自《聊斋志异》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