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路
自岐王那边谈话出来,王银蛾失魂落魄地下了楼,心事重重,连门口立着的人影都没发觉。
岐王这番提点,必是下定决心要她拜入门下,每一句话都戳中她心口,可是她已同梁月庭约好一起遍游天下。
要是失约,他必会很失落。
可扪心而问,自己在莲花师父那里学了一番本事,难道真就没有一点点心思?
何况,她真能安心茍且过活,冷眼看着她娘亲哥哥嫂嫂还有文嫂她们遭受那些人间疾苦?
可转念一想,她这样渺小的一个人,真有能力帮岐王扭转这朝深渊下滑的世道?
突然,王银蛾冷不防打了个寒颤。一片黑影落下,不察被一只手抓住手腕,她向前一摔,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仰首愣住,对上梁月庭复杂的眼神。无话。
良久,她方出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凡间的隔板挡不住仙人敏锐的耳力,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
梁月庭看着她,神情温柔:“我端了醒酒汤发现你不在房里,看到你追着一道人影离开,就一路追了过来。”
“我——”
“岐王和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他闭上眼,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其实你想去,又不敢去吧。”
心里的顾忌疑虑被他戳破,王银蛾脸上再挂不住,红了起来,是羞愧的。
梁月庭默念遁身诀,将她带至镇子外面的溪边。
“为什么不敢去?”梁月庭注视她,忽伸手拂了下她鬓边乌发,“其实,我不想让你去掺和这一滩浑水。可是我抓不住你,更没法强迫你,恐怕我和你约好一起浪迹天涯的誓言要失约了。”
王银蛾心中一紧,捏紧了拳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
梁月庭轻轻地笑了下:“为什么要和我道歉?你要是真有能力,为这天下百姓做一点事,我也会因你骄傲。”
“可是我真有能力做到吗?”王银蛾却自己迟疑了,垂头走到溪边,望向粼粼河面,里面装满了整片天空和颠倒的山岚、飞鸟,还有她皱在一起的眉尖。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梁月庭走到身旁,和她蹲下来看着水里倒影。
忽然,他声音变得坚定:“如果不行,我就留书一封带你走。”
“岐王恐怕会派出无数暗卫追杀我俩。”
梁月庭笑了:“那我和你一起去。你就在乌陵,我除妖回来,还不用到处寻你,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其实生活也是一样的。”只是多了一重重的枷锁。
王银蛾擡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
两人回去前,还约定好要去乌陵附近的偏远镇子看看,若是岐王真有本事,那该附近地方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如此,才不负她放弃自由去追随某个人的事业。
琴情后来知道这两人的决定,愣了好一会儿,拦住王银蛾问:“我们好不容易救你出来,你又要趟浑水?”
王银蛾还未答话,梁月庭一袖子将他挥开,不满道:“琴情,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
琴情抿唇,半响叹道:“算了,有麻烦再找我联系。”
话锋一转,“可你师父怎么办?他还昏迷不醒。”
王银蛾道:“我还没定下来,先要去乌陵那边看情况,我师父就先交给你了。”
“啊——”琴情张大了嘴,“不如我们一起去,多个人多个乐子嘛!”
他刚说完,头顶冷不防吃了个栗子,就听梁月庭道:“王清源现下身体情况不明,还是少走动为上。琴情你带王清源先去土香族县城等我们。”
琴情听罢,只得点头答应。三人商议妥当,就要各奔东西。
不想,这时候门外竟传来喊门声。
王银蛾离门口近,上前开了门,和外面的人打一照面,愣了下:“乌桂,这是——”
乌桂向她们介绍:“这是我师父白头翁。”
“白老先生好。”
三人齐齐道声招呼,只见白头翁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道士,穿着月白道袍,模样仙风道骨,看起来和王清源还是同宗。
白头翁和蔼一笑:“承蒙搭救,老身特地带小徒来向几位拜辞,多谢王姑娘还有二位大侠救命之恩。”
王银蛾听他把自己挑出来道谢,有些讶然。
又听白头翁道:“先前无意一瞥,老身看见有一个穿灰蓝袍子的男人,不知是清源师兄否?”
王银蛾瞪圆了眼,和另外两人面面相觑,点头答道:“是,他是我师父,正在屋里养伤。请问,老先生有什么来意?”
见她问的直白,白头翁也不再遮掩,直道:“在下是天母山中修行的道士,曾在群英大会一睹王师兄的风采,特地来拜见。能否让在下进去同王师兄说两句话?”
原来是王清源的迷弟。王银蛾如是想,却摇头道:“今日恐怕不行,实话告诉你,他现在受伤昏迷不醒,见不得客。抱歉。”
白头翁闻言扼腕叹息,又念叨几句希望王清源快好的话,这才不得不带着乌桂离开。
王银蛾道:“这里是非多,我们还是快走吧,免得又蹦出旁人来耽搁时间。”
这时,客栈,狐疑道:“莫非是昨晚上着凉了。”
等他们走到客栈二楼,却发现人去房空,屋子里还弥漫着苦涩的中药气味,想必刚走没多久。
“要去追吗?”一名家卫问。
葛世家摆手:“奇人异士岂是你追得上?罢了,我回去向夫人告罪便罢。”
王银蛾和梁月庭同乘一剑,路上也不停下耽搁,一直飞了将近整天,天黑到一个山坳村落落脚。
村子离城镇远,他们二人一到村里立刻吸引来全村的人瞩目,后又凭着脸在人家院子里混吃混喝。
梁月庭最招人喜欢,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比自己更受欢迎,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眼不眨地打发梁月庭去给人家做活还人情。
一众女子,结了婚没结婚的,都瞪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看梁月庭。梁月庭正在帮作客的人家打扫卫生,可吓得主人家慌手慌脚,跟在他身边不知所措。
王银蛾倒是会偷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地图,慢悠悠地看起来。
篱笆外面的女子们见她悠闲得像个监工,顿时心疼起梁月庭来,纷纷指责她“懒惰”“懒女人”“冷酷无情的夜叉”。
手指在地图上一定,落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标记上,原来这里是平塘湾,再过百里就到了乌陵地界。不算远。
王银蛾收起地图,转身,笑吟吟地看向那些女子,忽双手叉腰:“气不过是不是?”
女子中有一人责怪道:“这样俊俏的郎君你怎能随意使唤,让他做粗活呢?”
“他是我的人,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王银蛾朝那女子做了鬼脸,语气十分欠揍,“你们盯着他宝贝的喊,也没用哦。”
梁月庭在和主人家夫妻聊天途中,听说他们屋顶漏雨得厉害,就自告奋勇上去替他们捡瓦。冷不防听到她这句宝贝,心肝一颤,竟然脚下滑跌掉了下去。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女子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冲破人家的篱笆围簇上来,问这问那。
梁月庭面露尴尬,赶紧冲外面喊了声:“王银蛾,你过来!”
王银蛾好不容易挤进来,就见他被数个女人虎视眈眈的包围起来,又气又好笑。
梁月庭阴森森道:“银蛾,快过来扶你家相公。”
众女人闻言恨恨看向她,恨不得把她活剥一层皮,随又一叹,无趣地掉头走了。
“真是的,原来有主了。”
“可惜了,连个占便宜的机会都没有。”“算了,男人脱了都一样。”
“呵,这恐怕不是吧。”女人们一面结伴走掉,一面说起私密的话题,脸上带着点诡异的笑。
女人们作鸟兽散去,只剩下主人家夫妇对着毁坏的篱笆唉声叹气,可又不敢对王银蛾两人使脸色。
梁月庭整理了衣襟,走过去谦意道:“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篱笆我会帮你们修复成原样。”
王银蛾也走过去,查看了下道:“只是弄倒了,绳子有些松开,不打紧。”
又看一眼天色,不早了。不知村庄附近的山头有没有凶猛野兽,要是晚间跑进来就不好。
四人赶紧动手修复篱笆墙,一面顶着冷风,一面竟然又闲聊起来。
乡下人总是这样,做活的时候总管不住嘴要说两句,一开闸后话就憋不住,哔哩吧啦问东问西。
那妇人看她二人关系虽密切但又不像平常夫妻般,便存了疑心,话里话外打探她二人真实的关系。
王银蛾心念一转,苦笑道:“不瞒大嫂大哥,我和他其实是私奔出来的。他是个江湖术士,我就跟着他四处流荡……”
妇人啊了声,显然是惊着了,忙劝道:“婚姻大事怎可儿戏,你们若是真心相爱,就多劝劝家里人。私奔可不好受,尤其是你,你一个女孩子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危险。”
说着,妇人鄙夷地看了眼梁月庭,先前还觉得这小伙子生的俊俏,以为是个好的,不想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
梁月庭背后一凉,回过身来,有苦说不出。
偏生她胡诌的有理有据,三分真七分假,若不是他是其中主角,他也要信了她的鬼话!
接过梁月庭哀怨的一瞥,王银蛾好不容易忍住笑,继续道:“大嫂你说的有理,我们是冲动了。眼下本就打算回去找家里人商量,可是我们头一次到村子里,竟不知道走哪条路可去乌陵。”
“姑娘是乌陵人士?”
“是啊。”王银蛾甜甜一笑,学着当初在乌陵听到的本地口音,“家里是做小本生意的。”
“来,架篱笆啦!”
妇人的丈夫喊了声,四人齐心把整条篱笆重新竖立,插进泥土里。
妇人拍拍手心的泥土,拉住王银蛾的手道:“乌陵好,我前年去还很繁华呢。听嫂子一句劝,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你家既在乌陵,那便比别的地方安定许多。岐王是个好王爷,自她管辖这几年,我们这里的日子好过上许多。”
“此话怎讲?”
“看来你还真是个大家闺秀,这事也不知道。”妇人嗔笑道,“我们这儿也属于乌陵的地界,上交的赋税都要纳给岐王爷。全国推行的赋税留四纳六,但我们这儿岐王爷推行的却是留六纳四,百姓手里多了余粮,难道不是好事?”
王银蛾笑着应和:“确实。”
“更何况,自岐王接收乌陵以来,山贼和蛮族侵扰都少了许多。所以嫂子劝你,把男人招婿留在家里,省的他到外面抛头露面、拈花惹草。”
妇人声音虽压低了些,可旁边两个男人仍旧听得一清二楚,瞠目结舌地看着妇人说起了驭夫经,王银蛾在边上笑应。
还真是一个人敢说,一个人敢答。
妇人头一次见有个俊俏的年轻姑娘愿意听她讲道理,不由兴致大起,拉着她进了堂屋里烤火,然后和她东扯西扯,后来把村里的八卦也全部告诉她了。
到最后,妇人拍手想起来问路的事,面上露出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明早上,你们出了村子就走北面中间那条官道。”
“谢谢大嫂。”王银蛾没怎么说话,面上笑吟吟地道声谢。
回到客房,就见梁月庭守在门外,看见她眼神一亮,不由抱怨两句:“怎么聊了那么久。”
她不以为意,推门而入,回头道:“人总是寂寞的,何况我一个马上要走的外人愿意听她说心里话——”
翌日,阳光透进窗扇,驱散一阵清寒。王银蛾打了个冷哆嗦,飞快穿好衣物,在桌子上留了一块碎银子后步出房门。
简单洗漱一番,实在拗不过主人家的热情,两人就便吃了一顿早饭,这才贴慰地揉着肚子离开。
出了村子,梁月庭忽问:“我们是直接去乌陵吗?”
“不,”王银蛾看着前方绵延不绝的苍翠,摇了摇头,“我不信一面之词。我打算亲自走访一趟,如果能让我满意的话,再去乌陵不迟。”
梁月庭知晓她脾气倔犟,下定了决心就难以更改,便点点头,大有舍命陪君子的架势。
接下来十多天里,王银蛾多次以各种身份混进城镇和村落里调查民情,有几次她假扮盗贼进镇作恶,差点被捕头逮到抓进牢里,得亏关键时刻梁月庭出手将她救了出去。
梁月庭生性有几分高贵,不愿意和她一样假扮商人、盗贼、乞丐,用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在城外等她。
王银蛾好几次差点被打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对方衣领,恶声问:“我问你,这十里八乡哪个地方最穷,就是穷得吃不饱饭的那种?”
所谓穷地多是非,她去那里调查得出的结论一定会更真实。
那人疑是个纨绔子弟,身上穿着华丽衣裳,被她突然的发狠吓得说不出话,又听眼前的乞丐问最穷的地方,这难道不是该问乞丐自己吗?
好在旁边有个围观的好心人,指了个方向道:“我们这儿是大镇,没有穷到这种地步的人家,当然了,你这种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