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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你可以在很多戏目、话本里瞧见相似的人物和桥段:青梅竹马志趣相投,从青涩懵懂到少时定情,成为人人口中艳羡的佳话。

————起码故事前半段是这样的。

苏时蕴和谢闵的母亲是好友,幼时他们在宫中,谢闵总喜欢缠着她,找来各种新鲜玩意儿试图逗她开心,苏时蕴那时觉得他没心没肺且甚是聒噪,以后怕不是要长成泼猴模样?

她想自己还是少去宫中的好,陪着谢闵爬树抓鱼还不如待在家中安静读些书,所以有一段时间都未曾离开府邸。而在那次之后,再见到谢闵,他突然就变得沉稳起来,倒叫苏时蕴还一时没能适应。

直到他将一个木匣递给她,而苏时蕴见他面色郑重,便以为里头是什么珍贵东西,小心翼翼打开,却发现只是一副字和一根手编的粗陋红绳。

谢闵清咳了两声,擡眼直视她:“你,能不能以后还来宫中啊,我不会跟之前那样闹腾了,近段时间我都有好好读书练字,咳,怎么样,写的倒有几分风骨吧?”

“然后就是,你不是身子一直有些弱嘛,那个红绳是我去万佛寺求来,然后自己编的,保证灵验!不过你还别说,这东西看着简单,上手比那些‘之乎者也’还要伤脑筋……”

苏时蕴瞧着那双澄澈的眼,鼻头微微一酸,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这么过了些许年岁,他们成了些许大人模样,少年的赤诚一如往昔。苏时蕴及笄时,还是冬末,他骑着马从远处急急而来,分明早已派人擡来了整箱珍宝,却还说有礼物要送给她。

他解开怀中的包袱,将一大束盛开的早樱递到她面前。

他提前了好些日子跑到爻国最南边,最温暖而最早迎来春日的地方,为她折来最先绽放的山樱。

所以,选了来年开春的日子,他们结为了夫妻。

揭下盖头时,他怔怔瞧了她许久,傻笑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嘀咕着说是不是在做梦,好的真叫人觉得不真实。

她固然觉得自己的夫君有些好笑,到还是回抱住他,给予安心:“当然是真的啊,而且往后,都如今天这般好。”

她或许不该说这句话的。

命运就是如此爱捉弄人,在你沉醉在快乐中时,猝不及防地,将你推入深渊。

谢闵的母后容妃,被查出涉及前皇后病故一事,又行巫蛊之术将害皇嗣,纵使容妃万般辩解并恳求陛下重新彻查,但陛下却雷厉风行地将其家族近乎连根拔起,并一盏鸩酒赐她下了黄泉。

谢闵被幽禁在贤明殿,他曾凶狠地将和离书扔在她脚下,说他厌烦她了,冲着她喊,让她滚。

他不愿拖累他,她知道。苏时蕴安静地将那份和离书捡起,“那您又为什么流泪呢,殿下。”

她将手上的和离书折成了方整的模样,

“从今往后,我们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宫城冷漠,人心无常,他并非天命所授的帝王星命,拘于贤明殿的许多个冰冷刺骨、草木凋零的日子,像蛰伏在地间的毒兽。地面的人斗的你死我活,似乎都遗忘了这样一个人早已被踢出局的角色,大抵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他做了这爻国的君王。

那段跌落泥潭的日子,让他变得性情难测,少年时的明亮被收拢吞噬在贤明宫的黑夜里,只有一次,与他相伴为他周旋在的苏时蕴积劳成疾病倒的时候,他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无措的少年。

在苏时蕴昏迷了两日醒来时,看到守在床榻边的谢闵,青黑的眼圈与胡茬,紧紧握住她的手,与她目光对视的那刻,漫上了泪,

这是他第二次流泪。

此后,在他成为帝王的二十多年间,她未曾再见过他哭泣。

谢闵登基后,苏时蕴自然被封了皇后,万民朝贺,她却并未觉得有多么欣喜。

正德三年的时候,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取名谢筠。

而随着局面的稳定,大臣们便劝他尽快充盈后宫,谢闵曾用时局未稳拒了三年,现下,已然没了理由。

苏时蕴不忍她为难,心中纵使极其不愉,也未曾给予他一分一毫压力。

结果自然是预料之中,第一批进宫的女子里,最招眼的,便是赵灿。

谢闵说“不过是堵那些老家伙的嘴,我不会碰那些人!”,但表面功夫总得做,便决定去一些宫中打个照面再回来。

可待回长宁宫时,谢闵却是黑着脸来的,额角还带着伤:

“她居然敢拿鞭子抽朕!还骂都是因为朕自己才来了这鬼地方?说什么自己不喜欢没人可以逼她!”

“谁愿意搭理她啊!朕便不是被迫的吗?什么臭脾气!”

他成为皇帝后,便极少有这样鲜活的时候,苏时蕴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他也许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在面对她时,说的近乎都是“朕”,而非“我”了。

也许便是从那时开始,一切便朝着失控的方向崩裂。

苏时蕴越来越多地听到宫人们附语,今日又是陛下和贵妃赛马了,明日又是陛下和贵妃去围猎了,后日又便是贵妃绣了个极丑的香囊,陛下笑的前仰后倒……

长宁宫中那棵从南边移植来的山樱,不能适应襄城的气候,纵使多么精心养护,它还是再不断地衰萎着。

谢闵与她的话题,从当初的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到越来越多地说起赵灿,字字句句中是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宠溺:

“她若同朕从小一起长大,那必然皇宫都可能被我们掀翻……”

“她爱骑射,但宫中没有多余的场地了,你说要不要为她建一个小型的跑马场?朕也许久未曾骑马过了,得空时也可同她在那边切磋切磋……”

“她那直来直往的性子,怕是被人卖了还得帮人数钱,深宫中,倒少见这样的赤诚了……”

“她喜红色,今年进贡的那批昭锦,着色质地皆是最好,往年你也用不完,这次便分一半给她吧……”

似有无数冰针贯穿她的身体,叫人冷得发颤。

“陛下。”

她搁下筷,头一次这样生疏地称呼他,“您这十句话里,可曾有一句没有赵灿?”

帝王的面色稍稍僵了下来。

“我累了,您自便。”

她起身,生怕晚一刻,自己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已经是第很多次不欢而散了。

成了一国之主的人,再也没有向从前那般,想方设法地同她道歉。

因为帝王,不会向谁低头。

有天日头很好,苏时蕴想着自己或许是太过冷淡了,怕他觉得难过,便亲自做了他从前最爱吃的藤花饼,想要同她把话说开。

宫人言陛下在跑马场,便领着她去了,她到时,瞧见那边远远的,有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并驾而来,恣意的欢快的,何曾有一丝伤心模样?

待到近了时,待看见他偏头笑着望向她时,心里那点缝缝补补支撑着的东西,轰然粉碎。

那样灼热浓烈的目光,爱意就要从中满溢而出。

它化作洪水,将苏时蕴吞没。

曾经拥有过那种眼睛的她,怎会不明白那代表了什么?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们不过逢场作戏。

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

真真切切,全无作假。

跑马而来的女人,扬起的沙尘迷进她的眼,她手下意识地去挡,却松开了食盒,滚落到场中,惊了马。赵灿惊叫一声,还未怎样,便被一道飞身跃来的身影揽抱在怀中,自他自身做垫,在地面滚落后缓冲着停下。

他没顾上自己,第一时间急切地询问,“怎么样?!伤到了吗?”

而全然没注意,那匹受惊的马冲着苏时蕴而去。

求生的本能下,她用尽了力气往侧边跑开,却还是被踢到了肩头一处,阵痛地倒地。

在不过几步之距,一对璧人含情脉脉,怀中的女子,年轻娇嗔。

马蹄坠下,将藤花饼踩成了烂泥。

“皇后娘娘!”领她来的宫人惊呼的声音,终于引得了他的侧目。

他有些怔愣地望来,

苏时蕴满身沙尘,捂着肩头,狼狈地跌坐着,而她怀里的人,整洁干净,安然无恙。

分明处在干燥的陆地,苏时蕴却觉得好似落入了凛冬的深潭,不停地下坠、下坠,冷的锥心刺骨。

其后发生了什么,她似乎都已模糊,慌张搀扶、关心询问、呼叫御医……一切都像被糊上了一层,从前在心中那样清晰的面孔,在他眼前竟逐渐模糊,变作面目全非。

直到御医激动的一句:“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孕了。”将她从这混沌中拖拽而出。

但谢闵的喜悦,她却再也无法共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