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曲
露西亚种下的种子发芽了。她在离开岛屿前把它种在花园外墙自己能看见的地方,叮嘱费怡照看好它们,现在,它们已经生长成一丛,在八月狂躁的雨中相互依偎。
不知道是献祭被破坏,还是季风到来的缘故,八月的海不负惩戒之名,它狂躁不安,一刻不停地侵蚀海岛,发出猛烈的撞击声,和突如其来的暴雨交响,让露西亚连露台都去不了,只能每日闷在房间里,既不想看书,也不想和人交流,大多时候只是坐在地板上抱膝看雨,让眼泪和窗外的水痕一起流。
文字是一种很奇妙的语言,它和平常所使用的词汇不同,没有灵感的时候就是没法把它们抒发,更无法复刻。那些被她放到桌上屉子里的断章残篇不见了,她的热情也随之消散,一直环绕在她周围闪烁的银光不见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无法抓到脑海里的第一个单词。
在地板上百无聊赖躺了三天,看着外头的天从黑边亮,又从亮变黑,时而乌云密布,时而晴空万里而后又漆黑如墨,她终于有力气爬起来去找雪莱夫人。
她正在和女仆们一起喝茶,看见露西亚气势汹汹跑来时,眼里流露着心虚和慌张,但露西亚没有看见,搬了条凳子坐在她身边问出关键:“雪莱夫人,我的信寄出去了吗?”
雪莱夫人的眼睛落下来,“当然,早就寄出去了。怎么了?”
“我寄的原稿。”露西亚的声音也落下来,“寄出去了就好,至少那篇还在。”
“你没再留存一份吗?”
露西亚摇头,“我只有一份草稿,当然,现在也没有了。不行,我得再写封信告诉斯宾塞先生,让他一定要帮我保留那篇信。”她神经质地说,“我得现在马上开始给他写信了。”
“你这傻丫头!”雪莱夫人倒是着急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别把这事告诉他。万一他知道那是唯一一份,他会立即把它丢进火堆里的。”
“斯宾塞先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露西亚谨慎地加上了“应该”二字。
“你相信你的判断吗?”
“啊……这样的话那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与其告诉他只有他的那份了,不如就假装草稿还在你身上。”
“但事实是它不在。”露西亚心烦地说。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流,咬着嘴皮忍耐,让自己别发出委屈的声音。
道歉有用的话,世界上就没有那么多纷争了。
雪莱夫人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也无话可说,最后直截了当地说:“你把伊格内修斯打一顿吧。”
露西亚朦胧的眼睛里多了一丝迷茫,紧接着变成难以置信的疑问。
“我是支持你这样做的,当然,费怡要是支持就更好了。”
她又看向蹲在她身边帮她擦眼泪的费怡,后者郑重地点头,“我可以帮你按住少爷,你揪着他的衣领打。”
露西亚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就算打他我的东西也没了!”
“我再也写不出那些东西了……”她大声哭喊着,和她自己所形容的想得到一件东西就大声哭闹的孩子一样,不同的是孩子知道自己可能会得到他想要的,但她再也看不见她想要的东西了。
她越想越委屈,“我再也没法动笔写字了,从7月30日到现在,我一篇像样的东西都没写过,每次想要动笔就想到我的笔记。但我已经原谅他了,我后悔原谅他了。凭什么罪魁祸首道了歉就可以不承担任何道德谴责,凭什么他可以随便动我的东西,害得我再也写不出……”
雪莱夫人拍拍她说:“好了好了露西亚,快别哭了,多难看啊。”
露西亚推开她的手,“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从来没有人动过我的手稿,从来没有。”
此刻,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紧紧搂住费怡说:“我还被海妖给欺骗了……我还以为那是时钟神殿的使者派来帮我的……”
费怡只能继续拍打她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样轻哼,“嗯嗯,也算长了个教训啦,以后不要再被那些家伙骗了。”
“早知道我就不找他了,稿子没有拿到,还欠了别人人情。”露西亚继续抱怨着。太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以至于她不敢单纯爱也不敢单纯恨,而恨意、愧疚、愤懑和爱同时把她淹没,让她喘不过气来。
有人给她打来了些水,让费怡拿着,费怡看着她说:“露西亚,你要把身体里的水全哭出来了,再哭,皮肤都会变得皱巴巴的了,眼睛也会发肿的。”
“我就要哭。”露西亚赌气说。但哭了太久,现在,她已经没力气了,只是拿着水杯抽噎,也不再说话,茫然地看着安慰自己的费怡。
“喝完水吃点饼干吧,不用再伤心了。一定是没有吃好喝好,你才会这么难过的。”费怡拿起一块饼干递给她。
露西亚吸着鼻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说着,她的嘴又一瘪,要控制不住继续哭了。
费怡忙捂住她的嘴,帮她把哭声封在喉咙里,“再哭,我可就要像对我弟弟那样打你嘴了。”
说着,她擡起另一只手,张开嘴巴发出大哭的声音,然后不停用手拍自己嘴唇,让哇哇哇的声音格外滑稽。
露西亚又哭又笑,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总是和女仆们待在一起,要么给她们读书,要么和她们聊天,可每当自己一个人,隐匿在阴影处的丽姬娅就会悄然浮现,用空洞的眼框盯着她,其中的深邃比海中蓝洞更甚,让她彻夜难眠。且不说叫声喑哑的海鸥,即使是海浪和风的旋律,也会让她陡然惊醒。
现在她知道了,海并不总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好,无尽的雷雨和阴沉如水的乌云也是它的一部分。在压抑漆黑的幕布之下,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短时间内消瘦,看起来就像哥特小说扉页上枯槁的女人。
她以前总喜欢形容她们为枯萎的玫瑰,现在轮到自己,却更为忧虑,不断粉饰自己的憔悴,又因憔悴而更加憔悴。现在她知道,有些浪漫的意向还是就待在书里更好。
她还是和大家坐在一起,注意力却窗外的飞向大雨。她再也忍不住,不顾他们的阻拦飞奔进雨里,消失在她们可以看见的地方。
衣服很快深了一个色调,被淋得可以滴下水,本就缺乏打理的头发湿漉漉黏在额头和脖子上,但她毫不在意,任由雨腥味洗去身上的香水味,行走在积水中如同行走在时水上。
她的脚步带她去到花园边栽种着乔治娅的花的地方。连绵不断的大雨下了如此之久,她害怕好不容易长出的新芽被它摧毁,就像自己的心血没能开花就已经凋谢。
她的害怕是正确的。那些花凭空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了一个大水坑,扭曲地嘲笑她,把她的心也挖了一个大坑,从坑里流出黑色的污泥般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