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白夫人(1 / 2)

麦克白夫人

如约定的那样,他们把魔女们的事情抛到脑后,在亚美尼亚的丘陵中起舞,到卡雷诺泡温泉修养,去辛格尔隘口看瀑布。尽管伊格内修斯似乎还有事要处理,隔三差五便丢下她一个人,也没有打断她的兴致。令她不安的是,有时伊格内修斯会显得非常疲惫,到房间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她休息。

他们到辛格尔隘口时,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积雪不断从雪松上一缕缕落下,如同萨伏伊国皇室的珠帘,苍白的太阳也是冰冷的,高高挂在天上,更多时候天气阴沉,也有少部分时候,太阳会难得地散发一丝光芒,就像将死之人还在眷恋尘世时眼底的那抹余烬。

两人在山脚下的旅馆居住,自从露西亚偶尔给一个孩子讲了外面的故事,每天都有一群孩子围绕在她身边,听她讲说不完的语言。而被拒绝在温馨之外的伊格内修斯只能沉默地帮她记录那些随口编纂的童话,或者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

有时,吟游诗人也会加入他们,露西亚总是坐在他们对面,捧着热啤酒听他和伊格内修斯弹鲁特琴。

亚美尼亚的艺术生活十分有趣,美中不足的是,人造的痕迹实在太过严重,呈现出刻意打扮的浮躁,画家和作家们在其中寻找的并非内心的宁静,而是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与之相反,在辛格尔隘口,还保留着未经雕琢的风俗和习惯,他们的祖先自传说时代开始,就居住在这里,此后世世代代,不管管辖这块土地的是哪位公爵或者哪位侯爵,他们都在此耕作牧羊。不过,露西亚还是更喜欢亚美尼亚。亚美尼亚是适合长期居住,与艺术家们交流的地方,对于她这种习惯城市生活的人来说更加方便。

在此期间,伊格内修斯和她一起骑马到瀑布去过好几次。在寒冷的冬季,瀑布被冰封,雪又为它披上厚重的冬衣,使其呈现出泛着蓝色荧光的矿物形态。无论是雪还是冰,都没让瀑布本身的形态发生变化,它在流动时水是何种走向,如今凝固时,流动的形状仍然完整。它像一道锁,横亘在山头,冷冷地封住水里的秘密,也把春天锁在后面。

在春汛将至时,他们从隘口离开。天气已然回暖,雪下嫩嫩的绿意突破黑与白的围剿,像火焰一样蔓延开。与它一起莅临人间的,还有鲜艳的杜鹃和最早开放的报春花。有些临近水源的地方会塌陷成窟窿,冰攀附着窟窿下的细密树根生长,形成大小不一的冰箸,在神圣天兽恢复活力,掀起温暖的风飞过草原、谷地和山川时,也会顺便在窟窿旁边弹奏这些风铃,奏响春天的声音。几乎是眨眼间,单调的白色裹尸布让位给喧嚣的生命。

从乌托邦里回到王都,伊格内修斯和露西亚就各自投入工作中。露西亚先去找了斯宾塞告诉他自己的见闻,他早就在等待她回王都,如今终于见到,更是热情邀请她加入自己的研究项目。

为了能适应,露西亚只好每天都往图书馆跑。伊格内修斯订下的贵宾阅览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露西亚一个人的,即使是闲来无事,露西亚也不想在家里闷着,多了解些文学和教育学以及心理学知识,今天也是如此。

她拿着一堆书上阅览室时,惊讶地发现有位不速之客正坐在她的座位上。

是上回和佩雷格林娜走在一起的女人。

露西亚深吸一口气,踏进阅览室,顺手带上门。

穿着华丽的贵妇人擡眸看了她一眼,说:“露西亚·戴维德,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露西亚仔细打量她的正脸。她保养得很好,恰到好处的皱纹没有让她的容颜显露老态,却彰显她的阅历和地位,盘得一丝不茍的头发和看起来温柔平淡,还挂着微笑的表情既叫人敬仰又不觉得害怕。

露西亚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却无法从记忆中提取。一旦把这张美丽的脸庞放在记忆中,就会变得像化开的奶油,模糊不堪,和背景混杂在一起。

不等露西亚发出疑问,她说:“我是温妮·坎贝尔,伊格内修斯的母亲。”

露西亚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落座在她对面。

温妮也打量一番她,看见她的眼睛说:“罗兰很喜欢你的眼睛,她一直戴着呢。”

“……”露西亚感到一丝反胃,皱皱眉头。

“不过我倒觉得,这眼睛放在她身上,就没那么有灵气了。”

温妮不关心她的表情,继续说:“你是什么时候脱离我们控制的?”

露西亚抿抿嘴低着头,然后说:“不知道。”

温妮歪头直视她的眼睛,“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露西亚说,“突然有一天醒来,就好像一束光照亮了黑暗,接着,黑暗就消散了。”

温妮说:“听你的描述很神奇。你知道自己曾经是怎么死的吗?”

“不清楚。”

“或许你更好奇为什么是你。”

露西亚擡起头,“我对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好奇。”

“你的父亲菲利普·戴维德在坎贝尔家的酒厂是销售冠军呢。1063年年终聚会的时候,你父亲还带你来过,他说,你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乖孩子。我和克伦威尔当时就觉得,你日后会成就一番大事,所以,之后木偶魔女才会盯上你。”

露西亚的太阳xue又开始痛了,她想起曾经在梦中或其他地方看见的景象,喃喃道:“罗兰·理查德?”

温妮温柔地笑着,将她的死亡娓娓道来,“是的,就是她。她把你带到她喜欢待的地方,慢慢地折磨你。第一天,你很慌乱,一直在尖叫,她只割了你的一缕头发;第二天,你冷静下来,和她讨论戏剧创作,她气急败坏折断你的右手手指;第三天,她出门了,于是你尝试逃跑,结果被追回,她夹断你的腿骨;第四天,你又惹恼她了,她敲碎你的所有牙齿……”

露西亚打断她,“停下,不要再说了。”

温妮就好像在询问自己一般,“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呢?你的父母愿意让你追逐虚幻的梦想,把你培养成露西娅,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连露西娅垂怜的目光都得不到。”

“我不知道。”露西亚冷冷地说,“他们的命运不是由我决定的。”

“但是,你一直都是个幸运的孩子呢。可惜的是,幸运也意味着不可避免的张扬,怀着幸运就像怀着秘宝一样危险。我不想猜测你是怎么找回自己的,但是,你不应该打乱我们的计划。”

“你们不过是想让我成为他的玩具而已,这也称得上计划吗?”

“是,毕竟贵族家的大少爷总往妓.院跑不成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养不起禁脔。不过你还忘了,你应该接替佩雷格林娜,继续灌输他应该接受的思想,而不是让他遭受两种思想的折磨。”

露西亚没有答话,她本来想对她说,伊格内修斯心里清楚得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该怎么做,他都有分寸,就算她真按他们计划的那样用佩雷格林娜的思想残害他,也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从小就和所罗门他们待在一起,父母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和他深入交谈过,他用假象欺骗了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如此。但她抿紧嘴唇:对于伊格内修斯来说,隐瞒更加安全。

温妮继续说:“你走错了,露西亚,也许你乖乖待在卫城,结局会好很多。”

露西亚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想到香甜的鸡尾酒、精致的蕾丝手套、下水道、断掉的指甲和干涸的血迹、镶嵌着菱形金属条的长靴、被挖出的双眼……那些过往出现在脑海里的意义不明的片段经过提醒,终于从幽暗的水中全部浮现并串联在一起,她说:“我记起来了,罗兰讨厌露西娅,她想我死无对证,灵魂留在卫城,直到肉身失去价值,我到塔尔塔洛斯为不属于我的罪过受罚。”

“如果剧本正常进行,这将是一出绝妙的好戏。可惜你又回到自己身边了。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好好藏起来,绝不张扬。”

温妮从包里拿出一份剪报,上面全是以露西亚之名和斯宾塞联合发表的论文,“你看,你可是学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呢。和伊格内修斯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也学会了不少东西。你的父亲菲利普·戴维德说过,他连续五年都是销售冠军,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让你能够安安心心地去追寻梦想。不知道看到现在这般耀眼的你,他会开心吗?”

露西亚有气无力地说:“那是我想要为之努力的事业。”

“你是个在乎名誉名声的孩子。我理解你。”

“所以呢?”

温妮端起已经冷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说:“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事业和名誉。”

露西亚知道,她必须尽快寻找盟友。温妮现在才找上她,说明她原以为的最大的敌人木偶魔女已经失去联系,现在更危险的是佩雷格林娜。想到那天救自己一命的时间魔女,露西亚决定放手一搏。

她坚定地对温妮说:“我不会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

温妮苦笑着说:“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你必须放弃。这是你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不。很多人的死亡是命中注定,但我坚信,我的死亡是一场意外,否则,我就不会坐在你的面前。”

她绝对不会忘记那位仔细斟酌字句的神使,是祂亲口告诉她,被意外杀死的人很少,她就是其中之一。

露西亚说:“如果不是罗兰·理查德想要报复露西娅,我是不会死亡的,你们的事业也可以顺利进行。错在她而非在我。”

温妮端茶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

露西亚挺直背,“不同的是我将一直坚持我自己。”

没有想到她真的会硬碰硬,温妮无奈地说:“看来你也知道了,我们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但是,你也不必要把关系搞得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