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损照片
陈予铎清楚自己爱拧巴的毛病。
高二那年母亲意外去世,他在亲生父亲的操纵下转学到玉杉,自那之后的两年就跟在地狱里生活没太大区别。
纪署从来不觉得自己准备结婚的同时,还跟别人在一起这件事有错,因此对陈予铎母亲的离开耿耿于怀,后来也不止一次地动过想去找她的念头。
可陈琦说走就走没留任何余地,纪署找不到她,于是也只能偃旗息鼓。
直到过了十几年他忽然得知,自己和初恋女友居然还有一个孩子。
当年的纪署没办法说服接受过高等教育,对男女情感有道德标准的陈琦放弃自己的坚守,留在他身边;
但他很明白如何让一个十七岁的半大男孩,逃脱不了自己的手掌心。
陈予铎妈妈双亲过世得早,也没有什么来往非常密切的亲戚。纪署在接到来自护士的电话后,全权操办她的后事,紧接着选定了她下葬的墓地。
在陈予铎搬过来的第一年,纪署拒绝告知他母亲葬在哪里,甚至屡次用迁坟挖墓这样的事为威胁,逼着他去做自己心目中的‘好儿子’。
陈予铎不相信鬼神之说,但中国人总是讲究死者为大,他受制于这样的观念和原因,经常被迫听酒醉后的纪署大讲特讲跟陈琦的爱情故事。
陈予铎对他反感到极点,更加不想听那些将陈琦当成一个摆件形容、还对纪署进行了无数美化处理的陈年旧瓜。
这直接导致他每次听完后晚上都面色铁青睡不着觉,只能靠狂刷数学和理综卷来缓解这种挥之不去的膈应感。
比起来自生父精神上的折磨,被纪元弘和他兄弟们折腾刁难所带来的痛苦,都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还想听点更细节的吗?”陈予铎将这个秘密藏了很多年,小心翼翼保护着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但当真承认之后,除了刚开口时心脏跳动的速度有点快,更多的居然是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般的如释重负。
他做好可能会被姜港冷嘲热讽的心理建设,没有正面跟人对上目光,但语气却比刚刚轻松了不少。
“我早从妍姐那知道了你是谁。”
陈予铎想起两个人重逢的起始,将那段不怎么顺利的相亲过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怕你不愿意见我,所以才专门叮嘱她别告诉你我的名字。”
姜港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虽然事先就已经想明白那次相遇的来龙去脉,但听对方自己说出来,感觉上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没有追问这人对自己动心的起点,只是轻抿了抿唇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姜港觉得很难理解陈予铎的行为。
他在国外从不到二十待到三十岁,虽然没有真正陷入一段关系中,但接触过的绝大部分同龄人对感情的态度都很相似。
大家大都喜欢暧昧多于恋爱,三分喜欢要夸张成十分。
很多时候明明只是长廊偶遇一时见色起意,也习惯性地在嘴上说成是前前后后观察了几个月,百般纠结自我怀疑,最后才鼓起勇气来要联系方式。
姜港很少感觉到孤独,自小就特别会给自己找乐子,也从来没产生过很强烈的、想要跟另一个人分享生活的冲动,所以对追求者总是直白拒绝。
但这不意味着他排斥这种交往模式。
与之恰恰相反的,姜港职业中有很大一部分要依赖社交,怎么跟第一次见面的客户故作热络地聊天;怎么跟背地里互抢客源的同行维持表面和气;怎么在不交浅言深的情况下,让谈判桌上对方公司的人觉得自己这边真诚而不做作;这些都称得上是他必须要学会的东西。
姜港多少遗传一了点父母的经商头脑,对于这些需要在历练中慢慢摸索的语言技巧,他掌握起来还不算太难。
现在人们交往过程中普遍讲究论迹不论心,在与他人的相处中,在表达上适当放大自己的善意,本来就是对彼此都好的一件事。
谁能跟陈予铎似的,连喜欢都非要展露得跟非常厌恶一样啊。
他如今坐在病床上承认自己这些年对自己的心动,可姜港回想这么多年双方相处的细节,还是觉得陈予铎一言一行都像是对自己抵触至极。
“也不是没想过。”陈予铎犹豫了一下,擡头看向姜港的眼睛:“就快要告白的时候,你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我用了很多办法都找不到你。”
那应该就是高三毕业的时候。
姜港微微怔住,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段差点跟着个乐队远走的往事。
过了好久他回过神来,擡起手很慢地拽了拽脸侧有些挡视线的碎发。
“都用了什么……方法?”
姜港轻咬下唇因干燥出现的死皮,囫囵问道:“除了发消息打电话你还能怎么做,向我那些朋友打听吗?”
“当时纪元弘联系不上。”陈予铎沉默片刻给出答案,但不难看出还是留了很大一部分没说:“我去郝卓家门口等过,他却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再后来……反正最后就是现在这样。”
姜港知道陈予铎没说假话。
虽然他平时嘴上确实没几句真腔,但今天既然选择坦白,就绝对不会再将话反着说,顶多是留有余地而已。
但问题显然就出在这里。
当年他离家出走在外打工挣到第一月的工资,钱到账后最先做的事就是给自己买了新手机和手机卡。
再然后因缘巧合认识了个四处接表演挣生活费的小乐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们走的时候,还特意问过郝卓是什么看法。
那时两个人的具体对话他到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但当时自己的行踪,在所有和他关系好的一众朋友里,郝卓绝对是最清楚的一个。
既然没告诉陈予铎,那只能是他因为他故意瞒着不想说。
可郝卓那么八卦的人,见陈予铎那么着急约自己的对头见面,估计都得跟打了鸡血一样急吼吼地帮着参谋。
怎么还会三缄其口在中间拦着呢。
姜港左思右想还是理不清头绪,想着干脆等会儿出门联系下郝卓,把人约出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知道的事,都已经从陈予铎那里听到了答案,这间病房再待下去,也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数不尽的尴尬。
“……你好好养病。”姜港留下这句话,就匆匆转身想赶紧离开这里。倒是陈予铎真话出口浑身轻松,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很坦荡地道:“如果你想离婚的话,等过段时间我能起身行走了,随便挑个时间就可以去。”
姜港嘴角绷成一条直线,握着扶手关上门道:“知道了。”
跟陈予铎分隔在两个区域后,他没有选择立刻离开,而是打开手机算了算时间,想着自己姐姐接管纪署医药公司的合同,到而今应该也都签完了。
给家里打理了这么多年产业,展现能力收复下属对姜漪来说易如反掌,姜港相信用不了太久,她就能把纪署这像做慈善一样转到姜家名下的医药公司,完完全全收归自己的控制。
纪维忠现在缠绵病榻成日昏迷,一天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估计也没有打听他跟陈予铎是不是还在一起的精力。
也就是说过不了几天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跟陈予铎提离婚。
对方刚才甚至也给出了承诺,明确地说绝对不会拒不配合。
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真的要快刀斩乱麻,用最直接的方式结束这段本就荒谬的婚姻吗。
姜港靠在医院走廊冰冰凉的瓷砖上,看着来往的医生和家属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
陈予铎回来前他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时本以为得到回答后就可以轻易做出决定,但事到如今却发现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跟对方共同经历的事,从充满火药味的初见到后来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打掩护和代打饭,再到十五年后的今天,陈予铎将深埋心底的所有情绪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