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开我
陈予铎到得要比姜港晚一点。
他负责的某一床病人临时出了点小状况,等解决完之后再乘车赶来,对方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镜子面前,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化妆。
这是他第一次见姜港往脸上涂东西。
姜港外貌生得出挑,五官浓烈非常吸睛,属于放在人群里绝对会被先注意到的那钟。高中跟同学一起上台表演,只有他一点妆都不用画。
到后来双方家长一起吃饭,他赴宴前没被告知要在当天领结婚证,身上穿着的衣服都算不得太正式,化妆更是没被写进日程表的事。
陈予铎推门进来的声音很小,姜港一心二用,一边从镜子里看着化妆师剃自己眉毛旁边多余的杂毛,一边跟朗桂聊天,根本没看见他。
“小道消息,庄桔的事定下来了。”
等这俩人借用完场地和人员后,朗桂还要继续赶拍摄进度,也就没有卸妆,脸上的高光粉在灯下格外亮堂:“他跟没跟你说?”
姜港摇了摇头:“我最近不在家。”何况梦绛也不只他一个老板。如果辞职的话,告诉纪元弘也是一样的。
朗桂眼睛有点敏感,将单独贴上去的假睫毛一簇一簇往下拽:“挺好的,要是以后庄桔能火,咱们也算做了次伯乐……那边站的是谁?”
他闭着一只眼睛到处找垃圾桶,再擡起头的时候视线在门口扫过一遍,就注意到了聚精会神望向姜港的男人。
“这位想必就是陈大夫吧。”
朗桂话音落下后,他的助理很快就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领着人要往试衣间走:“西装早就准备好了,您换完之后也过来这间屋子就可以。”
“我不用化妆。”姜港那边已经进行到了夹头发的阶段,一扫熬夜带来的颓意,看上去整个人容光焕发。
他视线停留在对方身上片刻,又想起更紧要的事,顿了下才道:“抱歉……我们可能有点赶时间。”
助理在前面领着路,闻言笑笑道:“姜先生是来得比较早,左右也没别的事才精细画的。等下给您遮遮黑眼圈补补眉毛、再稍微做一下头型就行,要不跟您爱人比起来就太敷衍了。”
陈予铎在听到这两个字时,不可避免地舒展了下眉头,但到底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且一个比一个令人应接不暇。
那点笑意只存在于眉间半秒钟,紧接着就被疲态取代、飞速消失了。
朗桂的助理没有骗他,姜港那边完事之后,几个化妆师同时过来在陈予铎的脸上和头发上快速修整,不到十分钟就宣告了造型结束。
他的眼镜被取了下来,鼻托留下的色素沉着也被仔细盖住,如今面前一片朦胧。若是说直白点,就处于那种近视人非常典型的,五十米外男女不辨、一百米外人畜不分的状态。
姜港站在陈予铎不远处理了理自己的领口,结果一直到走到对方面前两臂远,这人才微微蹙眉,用不太确定的声音叫了一声:“小港。”
“……走吧,很快就能结束。”
姜港应完声走到他身边靠前半步的位置上,想着朗桂毕竟跟自己相过亲,要是在人家面前跟陈予铎表现得太亲密,总感觉好像有点怪怪的。
他们从第一次有切肤之亲,到现在其实都还没过去多少天。而且在这种亲人命悬一线的档口,陈予铎也没有心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两个人跟在朗桂身后,一路沉默地走到被打光灯环绕着的拍摄场地。
朗桂工作室这两位摄影师早年都干过专职婚纱摄影,起初听说要拍一对着急要婚纱照的夫夫时,颇有种重操旧业的怀念与兴奋感。不但亲自上手指挥加了很多肢体接触,还试图让他们多多注视彼此,最好是眼神交互间也冒着满缠绵悱恻的粉泡泡。
不过由于陈予铎眼前一片朦胧,不管怎么指挥都有种在看虚空的茫然;外加姜港也始终入不了戏,只要余光瞥到朗桂就尬得浑身僵硬。
摄影师最后也只能叹气作罢,咔咔按快门拍了几张规规矩矩站立和坐卧的全身图,调出来给他们看效果。
这次不同于领证那天拍结婚照,姜港跟陈予铎好歹也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就算不能说十分了解,但终归熟悉了起来。
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哪怕脸上挂着的仍然是公式化假笑,曾经围绕在两人中间那股强烈的陌生感,也还是如初春的雪,慢慢融化消解掉了。
“这张,这张……还有这俩。”朗桂蹲在摄影师身边帮着选片,大致挑完后,笑着指给姜港道:“我看感觉都挺好的。你们先开车回医院吧,我让我们这边的人给简单修一修,保证让你们在路上就能看见成图。”
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姜港把陈予铎被放在架子上的眼镜拿过来递给他,最后长出一口气对着朗桂扬了扬头:“回头请你去梦绛喝酒。”
站在他身边的人则更寡言些,将脱下来的衣服交付到上前来接的工作人员手上,随即很深地鞠了一躬,语气不难听出认真来:“谢谢。”
……
回到中心医院监护病房门外,姜港入目第一件事:这楼层的保安不知什么时候被撤掉了大半,只剩下两位一左一右门神般地站着。
与此同时,纪署也不见了踪影,他带来的几个人倒是占住了长廊一侧的椅子,跟纪元弘面对面坐着发呆,场面一度非常诡异。
照眼下这个情景看,纪署此时应该正在屋里跟老爷子谈话。
姜港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人。
他都能料到的事,陈予铎更明白他们的为人,联想的速度自然只能更快。
手机里自己跟姜港那几张仓促的结婚照刚被保存下来,陈予铎走到纪元弘身前,虽然声调并无什么起伏,但面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爷爷让他进去的?”
他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朝自己投来目光的双胞胎,径自确认道:“里面还有没有别人,聊了有多久了。”
纪元弘跟那三位面面相觑了太长时间,早就膈应得想抹脖子上吊,如今见到陈予铎,简直像看到了救星。
“你没猜错,正是爷爷的意思。”
他站起身也朝着陈予铎的方向挪步子,等跟对方离得更近了些,才顿了顿道:“不止纪署,我妈也在。”
尽管同样都有个人渣父亲,但此时这家医院里统共汇聚了拥有纪署血脉的四个孩子,除了陈予铎之外,母亲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被纪署直接大摇大摆带进来、身穿紧身裙子坐在一边的情妇按下不提,现在他的原配也赶了过来。
这件事自然怪不到戚雅蕴头上,更不会是纪元弘的错。
但他还是感觉有些难以启齿。
姜港听出好友话里的滞涩,帮着岔开话题道:“你想现在进去还是在外面等一会儿,需不需要我陪着你?”
他们曾经都对面前这个人恶言相向过,但现在时移世易,却都不愿意他再受到任何话语上的伤害。
陈予铎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纪元弘。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冲着姜港点头道:“他们在里面应该也有很多话要说,还是稍微等一等吧,我先领你去换隔离衣。”
姜港闻言颔首,站在他身旁想跟人一起走。但在离开之前,站在病房门前靠得离陈予铎近一些的保安,忽然毫无征兆地凑了过来。
“陈大夫,不是我们故意要走。”
他在旁边杵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能插话的空档,苦着脸为其他不见踪影的同伴解释道:“骨科诊室有家属闹事,叫七八个人过来砸东西,听说弄坏了个医疗器械,这才……”
“不怪你们。”如果病人自己想见纪署,那么无论是谁在这里都拦不住。陈予铎将一堆保安叫上来这事本身就不算合规,现在更不会乱搞迁怒:“我这不需要人盯着了,如果那边还没解决的话,你俩现在就过去吧。”
那保安听罢诶了一声,他们平时都跟陈予铎关系不错,回头看了看监视病房的窗户,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就禁不住带上了些不忍。
“那个……都是人之常情。”
他犹豫了下道:“您找范院长请几天假休息休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对方没有将生老病死这几个字说出来,可陈予铎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谢谢。”
他扯了扯嘴角带起一抹笑,拍拍对面人的肩膀道:“今天辛苦你们跑一趟,等过些日子我请你们吃饭。”
保安出言安慰只想劝解人几分,不是奔着感谢来的,听见这话连忙摆手表示不用。可陈予铎却牵起姜港的手,摇着头表示自己要领着他去换衣服,将所有拒绝都挡了回去。
只不过在擡步即将离开的前一刻,他蓦地顿住脚步,侧头看向纪元弘。
两三个小时过去,这人一直没找到机会进去跟纪维忠叙话,百无聊赖地围观了半天自己跟保安的交谈。
陈予铎迟疑片刻,被发觉不对的姜港轻轻捏了下手心,才回神垂下眼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这下连姜港都惊讶地看了过去。
纪元弘差点以为自己幻听,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纪署把他们都领来了,摆明等下也要去露个脸。”陈予铎语气随意地点了一下不远处两个控制不住打起瞌睡的少男少女,停了停又道:“你是爷爷受法律承认的孙子,没道理跑前跑后这么久,这个时候却不在床前。”
纪元弘险些被他一句话逼得落下泪来,仓皇低头整理了下情绪,过去半分钟才用力点头,他将衬衫上的褶皱抻平,随陈予铎和姜港一道,去专门的地方换上探视用的隔离服装。
在姜港的印象里,他们三个相处鲜少有这么平和的时候。
就算是在真相揭露的多年以后,陈予铎和纪元弘见面时不再如当初一般剑拔弩张,但也依然算不上自然。
但现在却似乎彻底将芥蒂放了下来。
姜港不是第一次穿这东西,虽然慢但系扣子的步骤并无错乱。待到全部完成,他刚长出一口气准备擡起头,后腰的部位就被陈予铎轻轻按了下。
对方对着他耳朵,轻声指了几处纪元弘穿戴上的毛病,然后没事人似的走到旁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