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浮图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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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幼年丧父,纪冕一向就比同龄孩子要懂事许多。李氏抚养他不易,曾经的纪家大宅尽管门庭冷落,有的时候甚至需要在平日里变卖家中物品过日子,但李氏从未让他受过半分委屈,让他一直秉持着大家少爷的风范。
他是闯进来的,厨房门口半掩着,他从门缝里就看到那个穿着粗布衣衫的背影,但是仅仅凭着背影他就能认出,那是他的母亲。
纪冕薄薄的嘴唇抿着,他皮肤很白,因为过度的隐忍额头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厨下那个女人忙碌的身影,他甚至不敢去想象,他的母亲每天是怎样清晨起床,戴着家中最后几件朴素首饰,穿上纪家主母的绸衣,在他的书桌前放下一碗燕窝羹,叮嘱他好好读书,自己要出门办事,然后换上粗布衣衫到这醉红楼里做一个人人可供驱使的洗碗厨娘。他那默默工作的母亲,曾经的大家闺秀,纪家主母,那样尊贵而骄傲的人,是如何就轻易地接受了这样一份满是柴薪之气的工作。
他本想推开那扇门,但出于对母亲的自尊心的保护,他退缩了。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脚步沉重地走回了家,私塾里那些嘲笑他的话语都是真的,他的母亲真的变成了厨娘。他想到这些眼眶发热,他的母亲真的是在用那样一个柔弱的身躯承载着整个纪家。
家境极难的时候,李氏做过绣娘,一幅绣品可以卖上两三吊钱。那时为了给他请棋夫子教他下棋,夫子出的束修价格太高,李氏没日没夜地绣东西,夫子终于给他授业,李氏也熬坏了眼睛。
而如今,他已经到了及冠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及冠的男子不说建立一番功业但至少也该有了谋生的手艺,甚至应该已经开始讲究谈婚论嫁了。可是他如今一事无成,可叹七尺男儿居然需要母亲来这醉红楼厨下做洗碗厨娘过日子。
他为母亲的坚强而骄傲,同时也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纪冕啊,纪冕,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别人家二十来岁的男子,哪个不是意气风发,可纪冕从一出生就被套上这种让他透不过气的枷锁,甩不掉,也挣不开。
这个世界很美好,有很多值得好好留恋好好享受的事情。
可笑的是,让我开始怨恨这个世界的人恰恰是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那素未谋面却早早离去的父亲,那严厉隐忍却含辛茹苦的母亲,给我一个家庭却不给我应有的自由,不给我自由选择的权力。
原生家庭是一种什么样的罪啊。
纪冕偶尔会想起那天在醉红楼里撞到的不正经和尚,一想到他说的那句“给失足妇女开光”就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心里又会暗暗地啐一口这个和尚,真是不知羞。
但这种偶尔的想法也只能是占用他一小会儿时间,大部分时间他还要承担起纪家的责任。他没有戳穿过母亲的伪装,只是更努力地去记棋谱,反复练习地夹起棋子的两个指头都起了茧子。他不是像学一那样的天才,上天好像是故意捉弄他,让他认清现实,学棋的天赋只在父辈身上有体现,到了他这里,半分也无。他想,对于这样不能自由的人生,他大概是有些恨的。
他想有选择,他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