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故事·之五
夜色深沉,他在路灯光芒笼出的空间里坐下来。
看来,每个世界的黑夜都是相似的,他想。
日光消失后,各种情绪都会在夜色里膨胀起来。悲伤的会愈发悲伤,狂躁的会更加狂躁,焦虑的凶险的恐惧的会变化成吃人的恶兽……它们往往是蛇形的,蜷缩在屋檐下,盘踞在阴影里,吐着漆黑的信子,抓住每一个措不及防的瞬间窜入人心的裂缝中。
他熟知这一切。他的家乡曾经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无光也无尽的黑暗。阳光能孕育生命,而黑暗滋生绝望。
黑暗是魔王带来的。魔王毁坏了很多东西:围墙、房屋、街道、家庭、太阳、希望、时间……他的六弦琴在其中显得微不足道;他最好的朋友,那个被推选为“勇者”的年轻人,所拥有的一切的“过去”也是一样。
但他不曾恨过魔王,在得知了规则之后。
——回声在他耳边发出粘稠的呜咽。他回过神来了,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女巫告诉过他,当失去线索的时候,就从回忆中寻找她的碎片。碎片会以各种方式投射到他眼前,这些是来自过去的提示。
女巫没有骗他,他认为自己确实已经看到了一些。
于是在这个丢失了方向的夜晚,他照她嘱咐的那样闭上眼睛。耳边的世界安静得像湖底。他想,崇高意志会指引他,过去的回忆会提示他,女巫也会在那一边协助他——自己没有理由会失败,也不允许失败。
他抚摸手指上的骨戒,深长地呼吸,沉入回忆。她的样貌慢慢出现在他眼前,然而大半是模糊的,像在冬天的窗户上哈出的水汽。
记忆中,她的双手柔软、幼小,总是使劲捏着画册,把书角都捏皱了。她的眼睛圆而明亮,像被溪水冲得发光的卵石,像月下熠熠闪烁的银币。
是的,那时候她常常用力地抓取手边的东西,用力地观察身边的世界。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想知道。任何微不足道的发现都是新鲜的,都能让她笑得像春日树梢上的小鸟。
这是他所熟知的过去的她。当时还有怀抱可以让她依偎,还有歌声哄她安然入眠;她还可以对着不喜欢的玩具自由地表达感受。他想起她对着红眼睛的兔子布偶皱眉撅嘴的样子,忍不住就要笑出声。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她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不由这样想到。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窗上的水汽一下子消散了,眼前本就模糊的影像顿时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睛——路灯下,一只麻雀停在自己面前,歪着头,乌亮亮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目光相接的刹那间,麻雀“啾”了一声,拍拍翅膀融入夜色。
他立刻站起身,追着麻雀跑去。
麻雀朝城市的西北边飞去了。他跟着它穿过路口,穿过小巷,穿过沼泽般潮湿的无人的街道。高楼缝隙间伸出鬼魅的触手,每一扇亮着灯的窗台下都有腥臭的液体不断滴落,巨大的眼睛睡意惺忪,半睁半闭着滑过天际。他不看,不听,也不停留,只追逐着云幕间那一粒小小的身影不断地奔跑。
又经过一个街区之后,太阳升起来了。高楼的玻璃幕墙把晨光折射成匕首,他下意识地擡手挡了一下刺入眼中的锋利光线——“咔嚓”,他的手肘碎裂开来,他赶紧收回动作,退到屋檐下的阴影里。
一只“哗”扑打着翅膀,从他鼻子尖上飞过。麻雀已然不见踪影,他又跟丢了。
他懊恼地叹气,撕下一块衣摆,把手肘的裂口扎紧。这几天里,他身上各处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破损,皮肤脆弱得像玻璃上附着的薄冰,用手一摁就会裂开。如果放着不管,伤口附近的皮肉就会随着动作一小片一小片地脱落下来。
幸好,这样的伤口只会带来疼痛,并不影响他的身体机能。而他是很擅长忍受疼痛的。
“我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他对藏在自己影子里的回声说,“你最好另外找个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