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
“你不应该在这里”——我听得清清楚楚,他是这么说的。语气还认真得要命,伊摩教训我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
我一下子有点不太高兴,皱眉撅嘴瞪他。一个陌生人,我好心带他去镇上,他反倒来教训我?镇子是我住的地方,就是我家,他凭什么说我应该不应该的?他自己都是个满脑壳糨糊的呆瓜呢。我忍不住要跟他吵,可还没张嘴,男人又转身继续朝前走了。
看到钟楼之后,他好像一下子又认识路了,连步子都快了起来,可惜怎么走都是在绕圈,怎么走都不是去镇子的路。我憋着一肚子闷气,不想给他带路,就磨磨蹭蹭跟在后面,我倒要看看他能去哪里。谁知他拐东拐西走了一段,竟然不知不觉到了广场的后门。
这一带本来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但自从新年之后,就一直很冷清。虽然创造士们新做的广场比以前还大还漂亮,但也许是会让人想起那个新年夜发生的事,镇上的人很少再往这边走动。伊摩说等春天来会好一些,可今天开春了,雪化了,暖和了,也只有两三个小孩在这儿玩。其中一个看到我,刚要挥手招呼,突然视线一斜,注意到走在我前面的人——顿时,那孩子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介乎于惊讶、高兴、困惑之间的表情。
明明脸只有那么点大,却一下子塞进这么多情绪,看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那小孩愣了愣,立刻转身跟同伴说起话来。几个孩子朝这边飞快一望,齐刷刷站起,扭了屁股就跑,像一窝慌慌张张的小兔子。我有些奇怪:他们认识这男人?
他还真在这里住过?
那……他是什么身份,让他们反应这么大?
……我该不会把坏人带来了吧?
一想到这,我赶紧小步走到前面,擡头去看男人的脸——还是那副茫然的刚睡醒的表情,嘴巴半张,眼睛半闭;伊摩的哥哥如果从午饭后睡到晚饭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刚睡醒的男人突然转头朝我望过来。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想找话说,然而他先开口了。
“广场怎么在这里,”他看了我一眼,又开始自言自语,“跟以前不一样了……广场在这里的话……该往那儿走。”
说完,他抓起我的手,朝另一边大步走去。我感觉我和他换了个个儿,我成了那只被拖着走的小狗。我喊他慢点,我跟不上;可他只在我出声的当下慢一小会儿,没走两步,又马上加快步子拖着我往前走。如果是奈特,肯定会配合我慢慢走——不,奈特都不用我喊他,自己就会等我。
男人抓着我在街上猛走一阵,周围冷清得陌生,沿路竟然一个人都没遇上。两边的街景似乎也不是我熟悉的环境,镇上还有这样的地方?终于,男人停下脚步,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走完这一路,他好像逐渐清醒过来,气息也比刚才稳了许多。反倒是我,被不由分说地拖着小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是这里。”男人又说了一句。
我擡头来朝前一看,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小巷的背面。
是裁缝铺所在的那条小巷。虽然我以前经常来找蓓丝,但巷子的背后,我也只来过一次。已经是春天了,这里依然暗沉沉,湿漉漉,墙角堆满无人认领的杂物,砖缝里耸动的虫子比屋顶下走动的人还多。我一眼就看到裁缝铺的后门,当时的门板又被关上了,锁头都积了灰。看来这段时间里谁也没有来过。
男人松了我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我愣了一下,只见他径直走到裁缝铺的后门口——然后一转身,朝旁迈开几步,站在了另一扇门前。
……那里是什么铺子?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扇门比裁缝铺的还要旧,还要脏,稍微走近些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男人握着门把,试图把它拉开,可门是锁着的。他用力拧了几下把手,锁道里只传来干涩的摩擦声。他停了停,稍微踮起脚,伸长胳膊,往屋檐下的某道缝隙里一摸,取出了一把生锈的钥匙。
男人把钥匙插/入锁孔,又拧了一下门把。锁头打开了,然而也许是太久没有人进出,门轴锈得几乎粘合在一起。男人又使劲推拉几下,终于,“吱嘎”的涩响一点点擦出,仿佛推动一块几万斤的磨盘;门开了。
墙灰和泥巴“扑簌簌”地从门楣上掉下来,还夹着几棵又细又长的草——这屋子有多久没住人了?我探头望了望,看到里面黑漆漆的,就不是很想进去。那男人也在门口张望一下,然后擡腿迈进门里。屋子里很快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动,他撞到了什么,又扶起了什么,碰翻了什么,又打开了什么……然后“嚓”的一声,火光热烈地腾起,整间屋子被照亮了。
这屋子和裁缝铺的店面差不多大,然而堆了太多杂物,让它显得十分逼仄。墙上挂满各种我不认识的工具,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火光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火焰跳起来,它们就像一条条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扭动的蛇。我看到男人点燃的不是壁炉也不是暖炉,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窑炉。炉边还架着一块大铁砧,一个空了的木桶倒在地上,大概就是刚才被打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