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吗(1 / 2)

看到了吗

好像有另一个人钻进了我的皮下,陌生的声音顺着血液在全身流动。我害怕极了,身体各处都在发出那孩子的叫喊,如同溪流冲撞岩石。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气球,那一声声接连不断的“打开它”要把我吹得鼓胀起来。在那个声音把我的身体炸开之前,我用尽力气拧开离我最近的门把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一头栽进门里。

意识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就像走在路上被石子绊了个趔趄。右脚那只松脱的鞋子掉了,我的脚掌落在粗糙坚硬又冰冷的地面上。空气的温度一下子降低,呼吸凝结成大团大团白色的水汽。我从惊慌中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阴暗的天幕下,周围是开阔的空地,一栋灰色的长方形建筑立在我面前。

长方形的,端正,规则,巨大,它的表面像墓碑一样平整光滑。它笔直地站在我面前,我睁大眼睛望着它,有些凌乱的画面从记忆中慢慢浮现。

这是房子吗?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房子吗?或许有吧,但我记忆中的房子,似乎不是这个样子——

眼前长方形建筑物的表面裂开了,露出一个又一个同样规整的长方形孔洞,玻璃从洞中上浮,嵌入其中,如同覆盖在水面的薄冰;又有一列大小一致的方块朝外突出,膨胀,变成一个个被围栏包裹的平台,与那些孔洞整齐有序地间隔排列开来。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的房子确实是这样的;这些孔洞和方块是窗户和阳台,每一扇窗户后都住着人。

对,这房子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把大家都装在一起。

我想起这些事的一瞬间,窗户后出现了晃动的人影,阳台上出现大小盆栽,挂起晾晒衣物,仿佛在应和我的回忆。

我愣了一下,朝四下望去。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吗?但这记忆又飘忽不定,仿佛蒲公英的种子,呼一口气就会飞走。在我不确定的印象中,空地的左手边似乎应该有一片草坪,草坪前是两条长凳,晴天的下午会有一些老人坐在那里——

这个画面在我脑中出现的同时,空旷的地面上铺开了草坪,草坪前长出长凳,两片灰黑的人影模模糊糊地浮现,落在长凳上。人影没有五官,也许是因为我实在想不起那些老人的长相。

我花了一点时间弄清楚当前的状况:这是我打开某扇门之后看到的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现在我应该还在书里。我低头看了看手掌,回声的蛋壳几乎全部碎了,但那层膜还牢牢地包裹着里面的东西,像个柔软的灌满水的鱼鳔。我小心地把它放回口袋,朝前走去。每走一步,身边的空地上就多出一些什么来,我记忆中的画面也逐渐变得清晰。掉了漆的秋千,斑驳破旧的水池,水池旁落满灰尘的杂物堆……这些东西一一出现了。有些古怪的玩意我一时叫不出名字,但只要视线多停留一会儿,那个词语就会从口中冒出:自行车,篮球架,水泥球台,消防栓……

我径直走到墓碑似的房子跟前,灰色的墙面融化了,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入口。我探头朝里望去,有一列同样方正的楼梯盘旋而上。

——我曾经到过这里,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在这楼梯上下来去。大脑或许忘记了,但身体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光着一只脚,踩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松散零碎的回忆像灰尘落在我肩上。走到某一层的时候,脚步自动停下了,停在楼梯的转角平台前。

这是个开放的休息平台,空间不大,只够放得下两把椅子;中间开了一扇很大的窗,但没装玻璃,窗台的高度大约到我的腰。我的视线在窗台上停留了一会儿,原本光洁的水泥面绽开裂纹,漆皮也跟着剥落,变成我记忆中的样子。

只是在我模糊的印象中,这窗台应该差不多和我一样高,我要踮起脚来才能看到楼下的空地——这是不是说明,我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

那个和窗台一样高的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是在干什么呢?

思考暂停的刹那,一束阳光从阴云沉沉的天幕落下,穿过云层,穿过窗洞,落在我面前的平台上。地面化开一方金色,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它们被气流推动着聚拢到一起,把阳光描摹出形状。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什么。

耳边响起几丝柔软的呢喃,有一个女人正在小声说着什么。她的轮廓在阳光里慢慢浮现,像一团模糊的雾气。我看到她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怀里拥着一捧银白的光。她的双手是摊开的,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她的手掌上。

——是一本书,我想起来了,当时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书。

一瞬间,女人手中的白影有了形状。那是一本薄薄的画册,她的手指正翻动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片。

我站在台阶上,微微擡头,望着那方狭窄的平台。窗口的阳光笼罩着她,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说的话。我甚至记不起她的声音。坐在那里的只是一团模糊的朦胧的雾气,依稀有着躯干和四肢的形状,连那本画册都比她的样貌清晰;但我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她,却又记不清她。我见到她的日子很少,想念她的时候很多。她就像一个在破晓前匆忙到访的梦境,用蜜糖黏在眼皮上;只要我睁开眼睛,她就会融化在晨光里。

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右脚光溜溜地踩在水泥地面上,很凉,还有一些细小的沙粒硌着我的脚掌。这触感非常真实,足以让我从一个浅短的小寐中醒来。我离她只有几步远了,她坐在光里,我站在影子下。我看到那本书的封面,和封面上手持长剑的勇者,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貌。

我往前迈了一小步,离她又近了一些。阳光贴在她身上。她就像太阳,明亮,温暖,却模糊。我迟疑着张开嘴,叫她:“妈妈。”

她没有擡头,没有应声,手指擦过手中的书页,往前翻动。

我又叫她:“妈妈。”

她还是没有应我。一串呢喃像溪水流过我的身侧,这是从她口中发出的吗?我应该听过她的声音,我记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讲起故事,虽然这记忆也像那个故事一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又往前迈了一步,窗口的阳光落在我的眼睫上;刹那间,许多画面像烟花般在我脑中绽开。我的视野一下子降低了,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矮矮的孩子,她走在我的左边,牵着我从人群中穿过,她有时让我走在她身后,有时又把我拉到她身前,有时有一些人围着我,他们长得很高,头挨着头聚在一起像一丛巨大的蘑菇,把天空都遮住了,他们飞快地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像锯子在钢板上疯狂拉扯。

这些画面让我有些难受,我不想再看了,可是我的脑袋像漏了缝,它们从缝里钻进来,挤出来,挤得满满的。我又看到她带我去了许多地方,许多房间,那些房间里有着香甜的气味和明亮的颜色,她用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变出许多东西来给我。我看不清,它们好像是一堆发光的泡泡,一落到我手里就轻飘飘地飞走了。她又把手一挥,手中多了一件南瓜色的棉袄。这一次我看得清清楚楚,棉袄的一个口袋上绣着小松鼠,另一个口袋上绣着葡萄,下摆像糖纸一样膨开;她把它披到我身上,我高兴极了,它是新的,没人穿过的,它又干净又漂亮又暖和,风也不会从领子袖口里灌进来,我再也不怕冷了。我咧着嘴“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我们脚下的路好像变成了一弯彩虹,我走着走着就快要飞上天去。

突然,我的膝盖弯了一下,屁股往下一沉,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坐在凳子上,她坐在我的右边,用手臂圈着我。她的手中捧着一本书,上面画着房子,树木,还有许许多多小人,它们被圈在一个个小格子里,这是我视野中最清晰的东西。她用手指点着那些格子,柔软的呢喃又缓缓流过我的耳边。我还是听不清她的话,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本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块颜色都印在我脑子里。我的视线随着她的手指跳动,画面上的小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又四散分开。她翻过一页又一页,故事又如我记忆中那样展开,车轮又一次落在过去的辙痕里。魔王出现了,世界被破坏了,勇者被小人们簇拥着踏上征程了,她的手指轻轻移动到下一格,我听见自己开口说:“这个人怎么没有琴了,他的琴呢?”

我短小的手指挨着她的手指,摸了摸画面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人。之前的几格里他总是抱着他的琴,可这一格里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连五官都是几条潦草的线。他站在人群外,就像一棵干枯的树。他的琴呢?也是被他的爸爸丢掉了吗?爸爸总是会做这种事,不然也不会是爸爸了。

耳边的呢喃好像蹦跳了一下,我听到她笑了。她递给我一支笔。笔也是新的,没有断,也没有裂开,还有一股香味,她的东西总是那么好。我擦了擦手,用手指尖握住那支笔在纸上一点。我想给那个小人画一把琴,可是笔尖一下子滑走,我画出一条蚯蚓。她又笑,然后握住我拿笔的手,把那条蚯蚓延长,拉出弧线,线条又和线条相接,再画上小圆圈和琴弦,组成了一把完整的七弦琴。

我高兴极了,把那一格看了又看,她都已经翻到下一页了,我还要把书翻回去,接着看。爸爸把我抓的小青蛙扔掉的时候,我很难过,我想那个小人的琴不见的时候,他一定也很难过,但是他现在又有新的琴了。我拍手大笑起来,她好像也在笑,还用手抱住我。她真好,要是她天天都来就好了,要是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看很多书,读很多故事,我也不用穿破衣服脏衣服,说不定还能有一支自己的笔。可她为什么总是不来看我呢?

她没有来看我的时候,是去了哪里呢?

——是去了哪里呢?

眼前的画面一下子消散了,阳光破入我的视野。这灼烈的光芒让我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站在狭窄的楼道里,站在面目模糊的她跟前。

脸颊上有湿凉的感觉,我伸手摸了摸,是眼泪,我在流泪。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我并不觉得悲伤,也没感到痛苦,我的心情平静得像一碗冷掉的汤,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涌出来。也许那些记忆原本被冻起来了,现在冰块融化,水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我也才想起了这许多事。

是的,我想起了许多事,唯独想不起她的脸。即使是在那些回忆里,我也没有擡起头,看一看她的眉眼。

耳边溪流似的呢喃停顿了一下,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清晰的词语——“别哭”。

她说:“别哭,不要哭。”

我一愣,屏住呼吸,又听到她轻轻地重复:“不要哭,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