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昭
“殿下?”晏长看出裴佑定有些出神,便又出声唤他,“可是有什么事情?”
当他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晏长还以为自家殿下会十分高兴,毕竟先前他一直希望太子殿下能处理好西夷的事情,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来。可是,现如今看来,殿下的脸上却是没有半分的笑意,殿下甚至还差点把太子殿下送来的信给捏坏了。
难道是殿下和太子殿下其实另有打算?
听到晏长的声音,裴佑定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地松开了那封信,将其放在案上。裴佑定睨了晏长一眼,声音幽幽:“你先下去吧。”
“是。”晏长应下,心里却直犯嘀咕,若不是他不信那些鬼神之事,他真的就要以为殿下的身子里已经换了一个人呢。
说来也奇怪,殿下居然也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或许是真的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只希望他们二皇子府一切都好吧,这样他也能按时回家探亲。
晏长走了之后,裴佑定还是静坐在那里,整个人如同被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在说明着他的存在。良久,裴佑定才望向案上的那封信,伸出手,将它拿起,慢慢地拆封着。
信纸在裴佑定的面前缓缓展开,上面的黑字几乎就要刺痛裴佑定的双眼,的确如晏长所说,他的皇兄不日便要回到京城,迎娶他的未来妻子,甚至还在信的最后问起了姜瑜。
裴佑定知道,若不是时间和礼仪不允许,皇兄必定会让人给姜瑜也送去一封信,以慰藉他的相思之苦。毕竟,这么多年,皇兄对姜瑜的心意不可谓不明显和不真挚。
裴佑定将信放在案上,思绪渐渐放空。此时此刻,裴佑定的心空空如也,他更是如坠冰窟,身体的行动都受到了十足的影响,缓慢如斯。
这是裴佑定十八年来遇到的最为棘手的难题,他找不到正确的答案。
他放不下和皇兄的手足之情,却也无法轻易背弃给姜瑜的承诺。在裴佑定看来,他们是自己人生当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谁也无法随意割舍。
有那么一刻,裴佑定心中甚至又冒出阴暗的想法来,若是皇兄并不爱惜姜瑜,他便能够多出几分正统的理由去夺取她,去迎娶姜瑜。只可惜,他的皇兄虽薄情寡义,但对姜瑜之心日月可昭。
难道他就要退出吗?
退出,意味着姜瑜将和他敬爱的皇兄成婚,成为他真正的皇嫂,从此之后他们便是真的再无可能了。在那之后,他便只能以一个皇弟的身份参与他们的生活,在一个小角落,窥看他们的幸福。
裴佑定心绪万千,其中各种都纠缠在一起,将裴佑定的脑海彻底搅乱。裴佑定的眼前闪过诸多画面,都是他和皇兄还有姜瑜相处的一幕幕场景,甜蜜的过去险些就要灼伤裴佑定的眼。
良久,一声轻叹在室内响起,成为了这场博弈当中无声的宣告。
裴佑定将那封信置于另一边,尔后拿出一张崭新的信纸,执起毛笔,在上面书写起来。裴佑定的眉宇还未松,整个人的神情认真严肃,笔下的每一个字遒劲有力。
裴佑定忽而想起,当初姜瑜还夸过他的这一手字,向他讨要过题字,只是最后他还是拒绝了姜瑜的请求。如同姜瑜所说,他的字遒劲凌然,却又在勾撇处圆润混成,俨然入木三分,对此严太傅也曾有过赞赏。
而现在,他却要用这样的字去书写自己的请罪状,向父皇和皇兄表明他对自己未来皇嫂的爱意。罪孽深重的裴怀安,已经配不上这样极具风骨的好字了,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犯下了这样的错。
想到这里,裴佑定手中的笔不由得一顿,在上面晕开一个墨点。他凝视着上面的文字片刻,还是重新提笔,继续书写着自己的罪孽。
这是他欠的他们的。
姜珩的生辰宴后,姜瑜便清闲了几日,只不时和衡阳见上几面。对于衡阳和姜珩的婚事,目前有了些眉目,但毕竟是皇亲的婚事,不可能随意找个日子就彻底定下。
依着衡阳和姜瑜的猜测,元始帝若是同意这门亲事,或许会在衡阳的生辰上下旨。只不过,衡阳的生辰还有好几个月才到,纵使再着急,这时间也是需要等的。
但衡阳和姜珩二人这段时间也没闲着,老是借着姜瑜的名头悄悄见上几面,开了一点窍的姜珩甚至还主动提出和衡阳相互写信交流,两个人的感情越发的好了。
而姜雪衣和苏若涵那边也平静了几日,或许是姜广言的话起了作用,姜雪衣这几日一直都待在自己的院落当中,没有再找过姜瑜。
而苏若涵也像是意识到了姜雪衣的小心思一样,越发着急地为她相看夫婿,想要早些将姜雪衣嫁出去,听说苏苏若涵最属意的就是赵家大公子,赵问朝。
不过,这些也与姜瑜无关,只要苏若涵和姜雪衣没有将事情闹到她的面前,姜瑜都懒得去管。
是日,长公主处有事,衡阳便随她一同走了,姜瑜这才迎来真正的空闲时间,但很快温诗音又来邀请姜瑜和姜珏一同去品茶,姜瑜只得再次起身,带着姜珏一起去温家。
到了温家,温诗音已经备好了清茶在等着她们。或许在家中的缘故,温诗音的衣着较为素雅简朴,款式也是简单大方的类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好相处,平易近人。
“你们来了。”温诗音站起身,朝着姜瑜和姜珏一笑,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无端为她洒上了一点光晕。
姜瑜也回以一笑,她笑吟吟道:“多谢温姑娘邀请。”
姜珏站在姜瑜的身后,也学着她的样子对着温诗音打了个招呼,随即温诗音便对着二人点了点头。三人落座,温诗音主动替二人倒了茶,像是闲谈家常一般开口:“不久前,姜家大公子的生辰宴也可是热闹,衡阳郡主和二殿下都去了,倒让我想起之前的宫宴。”
“哪里?”姜瑜脸上的笑意不减,她只模模糊糊道,“都是陛下的关怀。”
温诗音笑而不语,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姜瑜一眼,尔后换了个话题:“我和姜大姑娘见过几面,却是和姜三姑娘只在那宫宴见过一面,倒也生出一些眼缘来,故而请你们二位来品茶闲谈,还请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
姜瑜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姜珏,将温诗音的话回了回去。听到温诗音的这一番说辞,姜珏还是保持着笑容,却也没有出声。
几人闲谈了一会,一位侍女忽而走近到温诗音身边,对她附耳了一会。待侍女说完话,温诗音便正了正神色,转头对姜瑜说:“姜姑娘,家中突然来了一位客人,她想要见见你。”
客人?
思索了一会,姜瑜明白了什么,她微一点头,毫不扭捏地回答:“那臣女自是不会推辞,珏儿便要拜托温姑娘照看了。”
温诗音笑了笑,她身边的侍女便走到姜瑜身上,带着她离开。
等到姜瑜离开,原本沉默不语的姜珏陡然冷冷出声:“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听出姜珏话中的质问之意,温诗音也不恼,她对着姜珏显露出了一番耐心:“放心吧,我们温家还没有那么蠢,至少还没有蠢到在自己家里去谋害你的姐姐,也就是未来太子妃。”
话音落下,姜珏才安下心,她抿了抿一口清茶。对于这样的场合,姜珏显然还不大能适应,除了一开始是要确认姐姐的安危,姜珏也找不到什么话题来和温诗音交谈。
而温诗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支着下巴,兴趣浓浓地盯着姜珏看,直要把她看得脸红才罢休。姜珏只得躲开她的目光,但面上还是难掩羞涩。
“果然,我还是喜欢和你们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温诗音倏然叹了口气,朗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会嫁到东宫的,也不会和你姐姐争太子妃的位置,我已经有了心悦之人,只是我们大概也不会在一起。”
“啊……?”
闻言,姜珏猛然擡起头,望向温诗音蕴藏着忧愁的双眸,她没想到温诗音会直接将这样重大的事情告诉她,更没有想到她还直接承认了自己心有所属,不愿意嫁给太子。若是她是个多舌阴险的人,温诗音此举无异于是将自己最致命的把柄递给了她。
温诗音自然也看出了姜珏的惊诧,她笑着解释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的,你和你姐姐都是有原则的人,不然我也不会想要和你们交朋友。”
“怎么样?现在,你总愿意放下之前对我的所有成见,试着和我做朋友了吧?”
温诗音笑意盈盈地看着姜珏,原先眼底的愁绪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期许。面对着温诗音灼热的目光,姜珏自然抵挡不了这样的攻势,她低着头,应下:“好。”
“但是,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喜欢那些琴棋书画,古书典籍,只喜欢看民间的话本,我们可能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
“哦?那你都喜欢看什么话本,说不定我也看过。”温诗音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更盛。
“什么?”姜珏只觉自己幼小的心灵又受到了一阵冲击,她抿抿唇,不好意思道,“最近在看一本公主和太傅的……”
这回,温诗音竟是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她移开落在姜珏身上的目光,脸颊开始微微泛红。姜珏敏锐地察觉到了温诗音的异样,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追问着:“不会是你写的吧?”
下一瞬,温诗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姜珏嘟囔了一句,“以后你写的话本都要先给我看哦。”
“……好。”
此时此刻,温诗音的心中生出了无尽的懊悔,在她的人生中,她第一次给自己挖了个坑,还没有地方去哭。
而另一边,姜瑜跟着侍女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院子四周种着大片的青竹,挺拔直立,绿意盎然,但明显缺少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可见这院子从前很少人来过。
“姜姑娘,娘娘就在里面等您。”侍女停下脚步,恭敬道。
姜瑜朝她稍一点头,便擡脚走了进去:“好。”
在来的路上,姜瑜便已经知道是何人想要见她,毕竟温诗音和温嫔也没有想要瞒着她和姜珏的意思,一举一动都格外明显。
只是,姜瑜还不知道温嫔冒着巨大的风险出宫见她,到底是要和她说些什么事情,姜瑜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大事能让她如此兴师动众。尽管如此,姜瑜能确定的是,温嫔对她并无恶意,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否则便不会让温诗音来与她们交好。
这样想着,姜瑜的心中便安定下来,她走进去,朝着那个身影问好:“臣女见过温嫔娘娘。”
温茹也满意地笑笑,嘴上只道:“姜姑娘不必多礼,坐下吧。”
“姜姑娘确实聪慧敏慎,不知你可知本宫找你所为何事?”温茹也有心要试探姜瑜的深浅,如今得到了结果便对她越发的有兴趣。
姜瑜诚实地摇了摇头:“臣女不知。”
“这样吧,本宫给你讲个故事。”温茹也喝了口茶,缓缓道,“从前有一位出生清贵世家的女子,她有一位从小定下婚约的未婚夫,他们两情相悦,相约好要白头偕老,但成婚之后却一直没有子嗣,女子的婆婆就对其格外的不满,甚至要逼迫儿子休妻。”
“女子的丈夫夹在妻子和母亲之间也是格外的难熬,但他最终既没有休妻,也没有纳妾,而是死了,死在他的兄弟手中。奇怪的是,他的妻子也随着丈夫的死一同失踪了,众人都说是女子情深意重,为了丈夫殉情,但其实女子是被丈夫的弟弟给带走了。”
听到这里,姜瑜的心头不由得一颤,她差点便要以为温嫔是在意指她和裴佑定,但又很快否定掉自己这样的想法。
温茹也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其实,女子的小叔已经觊觎了她许久,只是碍于自己的哥哥才没有马上行动。而女子自然不可能委身于杀夫仇人,便一直对他不理不睬。但他没有放女子离开,女子便一直待在他的家,和他还有他的妾室一起相处,并且还和其中一位成为了至交好友。”
直到这里,姜瑜已然明了,温嫔说的是元始帝和顾皇后的故事,而那位妾室便是她自己,但姜瑜仍旧不明白她告诉自己这个故事的意义。
看姜瑜的神色,温茹也便知道姜瑜已经发觉了其中的深意,于是进入了下一步:“几年之后,女子还是生下了一对双生子,但其中一个较大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呼吸。与此同时,男子的另一位妾室也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却谎称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而将她的儿子送进了女子的产房中。因为她知道,男子的心中只有那位女子,他只爱女子生下的孩子,所以便起了调换的心思。”
“而那个死去的儿子便被藏了起来,后来变成了另一位妾室腹中的死胎,这件事便到此结束,你说可不可笑?”说完,温茹也的脸上已然没了笑意,只剩下无尽的嘲讽。
在温茹也身旁的姜瑜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根本没有想到裴佑定和裴佑诀之后还会有这样的皇家秘辛,更没有想到元始帝、顾皇后和宁贵妃三人的关系会是这样。
按着温嫔的说法,双生子中的长兄便是宁贵妃的儿子,次子才是顾皇后真正的孩子。这也就是说,裴佑诀本不该是太子,裴佑定才是,这是何等的荒谬!
如果这件事情被元始帝和其他人知道,裴佑诀的太子之位便会不保,甚至还会受宁贵妃的牵连,前途尽失,那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筹划和努力便都前功尽弃了。就算裴佑定愿意娶她,元始帝也不会同意了,因为她已经和裴佑诀有了其他关系。
温茹也的这一番话就像是平地里炸响的一记惊雷,让姜瑜被惊得晕头转向,她的身子忍不住开始颤抖着。毕竟,这件事情若是真的,她多年来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
尽管如此,姜瑜还是咬着唇,不让自己过于失态。过了一会,姜瑜勉强调整好自己混乱的气息,她尽量平静地开口:“娘娘说的这则故事很好,只是臣女愚钝,并不明白娘娘的深意,怕是会辜负了娘娘的期许。”
看着已经恢复平静的姜瑜,温茹也心中不住暗暗赞叹了一番,她对姜瑜还是较为满意的,否则也就不会选择她来做这件事情。
温茹也自认和聪明人打交道便不必过于委婉,于是她直言道出来意:“本宫知道,二殿下对你有意,那日宫宴你与他之间有过接触。”
闻言,姜瑜的呼吸一顿,她竟不知温嫔的手段如此厉害,都能查到当时的事情。
“放心,这件事只有本宫知道,一切痕迹也已经抹干净了,你不必担心。”温茹也宽慰着她,“因为皇后的缘故,本宫便想着要帮二殿下夺回他的位置,只是二殿下和太子一向兄弟情深,他更是不争不抢,便寻不着机会。”
姜瑜能够察觉到,在说到“兄弟情深”的时候,温嫔忍不住地嗤笑了一声。在这句话中,她对裴佑定和裴佑诀的态度已然明了。
温茹也转头望向姜瑜,语气中尽是期盼:“而现在你出现了,二殿下对你有意,你又与太子有着婚约,他势必会与太子产生矛盾。只要你愿意从中做些手脚,二殿下自然会迷途知返,届时便会为母报仇,而这便是本宫想要的。”
看着温嫔眼底的一丝疯狂,姜瑜顿觉不妙,她抿抿唇,冷静地指出其中的缺漏:“娘娘实在看高了臣女,二殿下与臣女不过萍水相逢,怎么可能会让他和太子殿下反目成仇,娘娘这莫不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