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哨声尖锐地划破了车间持续了半天的轰鸣。机器带着惯性缓缓停歇,留下嗡嗡的余音和一片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旷感。工人们如同潮水般从各个角落涌出,摘下沾满油污的手套,拍打着身上的铁屑,汇入涌向食堂的人流。空气中,浓烈的机油味被另一种更具生活气息的味道——廉价的烟草、汗水、以及远处食堂飘来的、混合着米饭和某种炖菜的寡淡香气——所取代。
秦奋夹在人流中,被推搡着前进。他低着头,努力消化着这半天接收到的海量信息,同时小心翼翼地扮演着那个沉默寡言的学徒工。
这半天,他都在那台吱嘎作响的砂轮机前,和一堆活塞销毛坯较劲。这份工作对曾经掌控千亿帝国的秦征来说,简直是种匪夷所思的体验。然而,这具身体原主的肌肉记忆,以及秦征灵魂中残留的、早年创业时积累下的对机械加工的模糊印象,竟然让他磕磕绊绊地完成了任务,虽然效率不高,至少没有再出什么岔子,引来刘师傅更多的呵斥。
真正让他心神激荡的,是这间工厂本身——红星农机厂。
通过原主的记忆碎片和这半天的观察,秦奋对这个他“新生”的地方有了更清晰的轮廓。红星厂,是这座中原省份三线小城的支柱企业之一。一个典型的、庞大而臃肿的国营工厂。始建于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时期,辉煌时曾有数千职工,产品主要是“东方红”拖拉机的一些配套零部件,也生产一些小型的农用机械,比如脱粒机、粉碎机之类。厂区占地广阔,从铸造、锻压、金工、热处理到总装,车间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自己的子弟学校、医院、电影院、职工澡堂……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但五脏俱全的小社会。
这就是典型的“企业办社会”,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安全感是有的——只要不犯大错,基本能在这里干到退休,生老病死都有组织兜底,端的是一个“铁饭碗”。但弊端也同样明显。
秦奋一边随着人流挪动,一边用他那来自未来的、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厂房是苏式风格的红砖建筑,高大、坚固,但也显得陈旧,墙壁上处处可见剥落的石灰和模糊的标语印记。“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字样还能依稀辨认,旁边又刷上了崭新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新口号,新旧交叠,充满了时代的印记。
道路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两旁堆放着锈迹斑斑的钢材、废弃的模具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零部件。管理上的粗放可见一斑。偶尔有穿着的确良衬衫、干部模样的中年人骑着锃亮的永久或飞鸽自行车经过,引来工人们敬畏或羡慕的目光。等级,在这个看似平等的工厂社会里,依然无处不在。
空气中弥漫的煤烟味提醒着秦奋,这个年代的能源利用效率是多么低下。高耸的烟囱吐着滚滚黑龙,将未经处理的废气直接排向天空。环保?在这个连吃饱饭都还需要粮票的年代,那是个过于奢侈的概念。
终于挤进了食堂。与其说是食堂,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水泥棚子。里面摆放着几十张长条形的木头桌子和长凳,地面油腻湿滑。打饭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工人们拿着大小不一、款式各异的铝制饭盒,伸长脖子看着窗口里那几个大铁桶里的“菜肴”。
今天的午饭是白面馒头,菜是清水煮大白菜加几片可怜的肥肉膘,还有一桶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白菜豆腐汤。这,已经是标准不错的伙食了。至少馒头管够。
秦奋排在队伍后面,看着前面的人熟练地掏出花花绿绿的粮票和几毛钱递进窗口,换来一份简单的午餐。他也从原主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摸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两全国通用粮票。
这就是1980年的现实。物资匮乏,生活必需品需要凭票供应。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煤票……这些在未来只存在于历史博物馆里的东西,现在却是每个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原主秦奋一个月的学徒工资只有十八块钱,外加一些粮票补贴。这点钱,除了吃饭,几乎剩不下什么。他父亲退养金不高,母亲工资更低,还要供妹妹上学,日子过得紧巴巴。
轮到秦奋,他有些笨拙地递上钱和粮票,打了一份和别人一样的饭菜。两个不算小的白面馒头,一勺几乎全是白菜帮子的炖菜。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同来的王大力端着饭盒凑了过来。
“奋子,今儿个咋回事?魂不守舍的,打个饭都慢吞吞。”王大力一边呼噜呼噜地啃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没啥,可能昨天烧糊涂了。”秦奋敷衍着,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口感粗糙,但带着一股朴实的麦香。那炖白菜更是寡淡无味,仅有的一点咸味大概是唯一的调味。
但在他那来自未来的味蕾记忆被唤醒之前,饥饿感占据了上风。这具年轻的身体需要能量。他默默地吃着,耳朵却捕捉着周围嘈杂的交谈声。
工人们谈论的话题无非是家长里短、车间八卦、哪个师傅手艺好、哪个领导又发了什么指示、最近副食品商店又来了什么“稀罕货”。偶尔,也会有胆子大一点的人低声议论几句国家大事,比如“包产到户”的争论,或是报纸上关于“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文章。
整个氛围,是一种介于沉闷和躁动之间的奇特状态。长期的计划经济体制和政治运动,让人们习惯了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但改革开放的春风毕竟已经吹起,一些新的思想、新的信息正通过各种渠道渗透进来,撩拨着人们的心弦。渴望改变、渴望过上更好生活的念头,像地下的种子,在悄悄萌发。
秦奋注意到,食堂里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个区域。老师傅们、技术员们通常会聚在一起,他们的饭盒里偶尔能看到一些“硬菜”,比如炒鸡蛋或者红烧肉,谈论的话题也更“高级”一些,比如某个技术难题、厂里的生产计划。而像他们这样的年轻学徒工,则大多缩在角落,埋头吃饭,或者小声地开着玩笑。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王大力啃完馒头,望着自己饭盒里剩下的几根白菜帮子,叹了口气,“听说隔壁市的红旗拖拉机厂,人家工人的奖金都发到十几块了!咱们厂,这个月能发个三块五块就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