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厂的废品堆放区,平日里人迹罕至,只有偶尔回收废料的板车会碾过坑洼不平的地面。但最近几天,这里却成了厂里不少人有意无意关注的角落。原因无他,那个关于学徒工秦奋要“复活”报废瑞士磨床的消息,已经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
临时攻关小组成立的批文下来得很快,李副厂长亲自签了字。当于德水拿着那张薄薄却分量十足的通知单找到秦奋时,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眼神里只有跃跃欲试的光芒。
“小秦,人手方面,你有什么想法?”于德水把通知单递给他,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李厂长可是把宝押在你身上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
秦奋接过通知单,手指微微用力:“于主任,谢谢厂领导信任!人手方面,我希望能请到咱们车间的杨师傅、电工班的小李师傅,还有机修车间的刘师傅。”
于德水一愣。杨师傅是车间里有名的老钳工,技术精湛但脾气有点倔,轻易不服人;电工班的小李,年轻,脑子活,对新东西感兴趣;机修车间的刘师傅则是厂里数得着的镗工好手,一手精密镗孔的绝活远近闻名。这三个人,各有特点,也都是各自领域的强手。
“老杨脾气可不太好,让他听你一个学徒工的指挥?”于德水有些担心。
“我去请,于主任。”秦奋目光坚定,“我相信杨师傅是真正懂技术、爱技术的人。只要我们是踏踏实实干事,他会支持的。”
至于技术科的王科长,李副厂长虽然安排他进行“指导和监督”,但他显然对这个项目并不热心,只是在小组成立初期露了个面,说了几句“注意安全”,“按规章办事”的场面话,便以“技术科事务繁忙”为由,很少再过来。这反而给了秦奋更大的自主空间。
八百块的启动资金也很快到位,由财务科暂时拨付到于德水负责的车间账上,秦奋凭条据实报实销。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
就这样,在一个略显寒冷的初冬早晨,“STUDER磨床修复攻关小组”正式在废品堆旁临时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开始了工作。那台蒙尘已久的瑞士磨床,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一个相对平整干净的位置,周围用油布简单围挡起来,形成了一个露天的工作区。
小组一共四个人,除了秦奋,就是老杨、小李和刘师傅。一开始的气氛确实有些微妙。老杨背着手,围着那堆锈迹斑斑的废铁转了两圈,撇着嘴,不时发出一两声意义不明的“哼哼”。小李倒是挺兴奋,对着那些裸露的、布满油污的电气线路和控制箱啧啧称奇,但也仅限于好奇。刘师傅话不多,只是默默地观察着机器的结构。
秦奋没有急于下达命令,而是先拿起工具,带头开始清理机器表面的油污和锈迹。他干得很仔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动作麻利而熟练,完全不像一个只干了三个月活的学徒。
老杨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也默默地找了块破布和刮刀,开始清理床身导轨上的陈年油垢。行动胜于言语,秦奋的以身作则,让这位老钳工放下了最初的几分轻视。
清理工作持续了两天。当厚厚的油泥和锈层被除去,露出发动机床本身那依然带着精密感的铸铁结构和部分裸露的机械部件时,众人才真正感受到这台机器昔日的“不凡”。
“嘿,这洋玩意儿,用料是真扎实!”老杨用手敲了敲厚重的床身,发出沉闷的响声,“这铸件质量,比咱们厂自己翻砂的可强多了。”
接下来,是拆解和检查。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最先遇到麻烦的是电气系统。原装的控制柜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剩下的线缆如同乱麻,很多接头都已腐蚀断裂,仅存的几个继电器和接触器也大多锈死或者线圈烧毁。
“小秦组长,这……这怎么查啊?连张像样的电路图都没有,两眼一抹黑啊!”小李对着那堆破烂发愁,他是厂里年轻电工里的佼佼者,可面对这局面也束手无策。当年德国专家和技术科都没搞定,留下的资料也残缺不全。
秦奋却显得胸有成竹。他让小李找来万用表和摇表,自己则拿着纸笔,对着那些残存的线路和部件,开始一根一根地测量,标记,绘制草图。他的速度极快,手指灵活地拨动着万用表的档位,嘴里念念有词,笔下的草图也飞快地成型。
这完全超出了小李的认知。他看秦奋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这小子怎么可能懂这些?很多线缆的走向和连接逻辑,根本无从判断,他是怎么画出来的?
“这根黄绿线应该是接地保护,接到柜体地线上……嗯,这两个接触器应该是控制砂轮电机和液压泵的正反转……这个热继电器整定电流不对,可能被换过……”秦奋一边画,一边低声自语,仿佛不是在面对一堆废弃物,而是在阅读一本熟悉的说明书。
老杨和刘师傅也凑过来看热闹。虽然他们不懂电气,但看到秦奋那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和自信满满的神情,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这小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不到半天时间,秦奋就大致绘制出了一份残存电气部分的原理草图,并且指出了好几处明显的故障点和被人为改动过的痕迹。
“小李师傅,你看看这份草图。”秦奋把图纸递给小李,“根据这个,我们应该能大致推断出原系统的基本控制逻辑。接下来,我们需要设计一套新的控制电路,尽量利用国产标准件替代。我初步的想法是……”
秦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设计思路:用几个常用的中间继电器和时间继电器,配合接触器,实现主轴、液压泵、冷却泵的启停、工作台的往复运动、砂轮架的快速进退和工进控制……他的思路清晰,逻辑严谨,甚至考虑到了操作安全连锁和必要的限位保护。
小李听得目瞪口呆,额头上微微冒汗。秦奋提出的方案,虽然相比原装的瑞士系统简化了不少,但功能齐全,考虑周全,而且使用的都是他们熟悉的国产元件,完全具备可行性!这……这真是一个学徒能想出来的?他感觉自己这个科班出身的技校生,在秦奋面前简直像个小学生。
“行……行啊!小秦组长,你这……太厉害了!”小李由衷地赞叹道,“就按你这个思路,我来负责具体元件选型和接线!”
电气部分的初步突破,让小组士气大振。接下来,是更硬的骨头——机械部分,尤其是核心的主轴单元和液压系统。
液压系统同样破损严重,油管老化开裂,泵站锈蚀,油缸似乎也有内泄。但这些对于经验丰富的老杨和刘师傅来说,还算是在可控范围内。清理、更换密封件、修复或更换油管、检查泵和阀,虽然繁琐,但有章可循。
真正的核心,是那根决定磨削精度的STUDER主轴。
当老杨和秦奋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主轴单元从砂轮架上拆卸下来,抬到临时搭建的工作台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根主轴的外观看起来还不错,锥孔似乎没有明显的磕碰,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内部。
拆卸主轴需要专用工具和极高的技巧。老杨拿出看家本领,配合着秦奋偶尔的提醒,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将主轴分解开来。
当那两套如同艺术品般的P4级精密角接触球轴承暴露在众人面前时,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老杨和刘师傅,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那滚珠的光洁度,保持架的精密度,内外套圈的加工痕迹,无不体现着世界顶尖的制造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