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秦奋的心头却早已被一团火热的期盼所填满。场地找到了,资金也大致规划妥当,就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粮草和营寨已备,接下来,便是要竖起属于自己的帅旗——为他即将开创的事业,取得一个合法合规的“名分”。
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个体户”这个词汇,依然带着几分复杂和暧昧的色彩。它既是改革春风下新生的经济嫩芽,被政策所允许和鼓励,却也在许多人的观念里,与“投机倒把”、“不务正业”等词语若即若离,远不如国营或集体单位那般“根正苗红”、令人心安。
秦奋深知,要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光有技术和资金还不够,一个合法的身份,一张受国家承认的营业执照,不仅是经营的必需品,更是对抗潜在风险和质疑的盾牌。否则,辛辛苦苦干起来,随时可能因为一个“手续不全”或者“非法经营”的帽子就被打回原形,甚至惹上更大的麻烦。
去哪里办理?工商行政管理局。这是他早就打听清楚的信息。
“星辰精密加工点”。秦奋拿起笔,一笔一划,认真地在纸上写下这六个字。字体算不上漂亮,但却充满了力量。他反复念了几遍,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个名字,既有仰望星空的浪漫情怀,又不失脚踏实地的专业定位。大气,响亮,而且寓意深远。
从今天起,他的事业,就叫“星辰精密”!
带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名字和所有的憧憬,秦奋揣上街道办事处盖了红章的场地租赁合同复印件、自己的身份证明(户口本)、几张一寸的黑白照片,以及一百多元现金——他特意多带了些,以防万一需要缴纳什么意想不到的费用。他再次蹬上了那辆吱呀作响的老旧自行车,迎着清晨的微风,朝着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方向骑去。
市工商局坐落在一条相对繁华的街道上,是一栋略显陈旧但依然保持着威严的苏式风格建筑,灰色的墙体,高大的窗户。门口没有后世琳琅满目的招牌和广告,只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用十分规整的宋体字写着“工商行政管理局”,旁边还挂着一块“经济警察”的小牌子,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秦奋将自行车在指定的停放处锁好,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八成新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里面是干净的白衬衫,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他要给办事人员留下一个稳重、可靠、不是来“瞎胡闹”的印象。
走进大厅,一股混合着墨水、旧纸张和淡淡来苏水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大厅不算宽敞,水磨石地面被拖得发亮,但光线依然有些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些许天光。几排涂着绿色油漆的长条木椅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五六个人,有的低头看报,有的望着天花板发呆,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混合了期盼、焦虑和茫然的神色。
正前方是一排高高的办事窗口,深色的木质柜台将内外隔开,窗口上方悬挂着手写的部门牌子,诸如“市场管理科”、“商标广告科”、“企业登记科”等等。窗口后面,几位穿着蓝灰色制服、戴着袖套的工作人员正在低头处理着文件,偶尔抬起头,表情严肃,不苟言笑。整个环境透着一股浓浓的八十年代机关单位特有的氛围——安静得近乎凝滞,规矩森严,仿佛连空气都带着条条框框。
秦奋定了定神,走到一个挂着“企业登记科”牌子的窗口前,前面正好空着。他身体微微前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而有礼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尊敬:“同志,您好。我想咨询一下,办理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需要哪些材料和手续?”
窗口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锐利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平淡无波,带着程序化的口吻:“身份证(户口本)、经营场所证明、本人照片、申请书。先去那边桌子上领表,填好了再拿过来。”她用下巴指了指大厅角落里一张摆着各种表格的长条桌。
“好的,谢谢同志。”秦奋点点头,快步走到长条桌前。
桌子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申请表格,纸张大多是泛黄的、质地粗糙的再生纸。他仔细辨认,找到了那份《个体工商业户登记申请表》。表格不大,但需要填写的内容却不少:姓名、性别、年龄、民族、文化程度、政治面貌、家庭住址、申请经营项目、经营方式、经营场所地址、从业人数、资金数额……密密麻麻,一栏接着一栏。
秦奋找了个空位坐下,从兜里掏出自己准备的钢笔,拧开笔帽,开始认真填写。他写得很慢,很仔细,生怕填错一个字。姓名、地址这些自然不成问题。在“文化程度”一栏,他犹豫了一下,填上了“高中”——虽然他在夜校学了不少大学课程,但毕竟没有文凭。在“政治面貌”一栏,他填了“群众”。
关键是“申请经营项目”和“经营方式”。秦奋想了想,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和未来规划,在“经营项目”一栏写下了“精密机械零部件加工、制造;小型机械设备维修”。他特意加上了“制造”和“维修”,为将来可能的业务拓展留有余地。“经营方式”则填写了“自产自销、来料加工”。
“从业人数”他暂时只填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