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空气似乎比往常更加沉闷。深秋的寒意已经悄然渗入红星市这座内陆工业城市，即使在白天，阳光也显得有些无力。星辰精密的几台机床依旧在运转，发出熟悉的嗡嗡声，但操作它们的人，心里却都悬着一块石头。
刘小虎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台刚刚停下来的车床导轨，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门口。王建军则埋头对着一个复杂的夹具图纸，眉头紧锁，但手指间夹着的香烟，燃了很长一截烟灰也没弹掉，显然心思也不全在图纸上。
秦奋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张已经有些磨损的香港远东工程公司的名片，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距离那批凝聚了他们无数心血的精密喷嘴零件寄出，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每一天都像是在等待戈壁滩上的雨水一样，充满了焦灼和不确定。
虽然他对那批零件的质量有绝对的信心，但在那个信息传递极度不发达，且隔着遥远距离和完全不同体制的年代，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包裹会不会寄丢？梁永昌收到后会不会不满意？就算满意，后续的付款会不会遇到麻烦？对于一个刚刚起步、连固定电话都没有的个体户来说，与千里之外的香港商人做生意，每一步都充满了变数。
“奋哥，你说…梁老板能看上咱们做的东西不？”刘小虎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车间里的沉默。
秦奋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放心吧，小虎。咱们活儿干得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那十五个喷嘴，拿到国内任何一家大厂，技术员都得竖大拇指。梁老板是识货的人，肯定看得上。”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同样没底。这不仅仅是几百块钱生意的问题，更关乎星辰精密能否打开一个全新的局面。
王建军掐灭烟头，瓮声瓮气地说道：“看上是肯定的。就怕他那边流程麻烦，或者干脆就是个试探，没下文了。”
“再等等吧。”秦奋深吸一口气，“急也没用。先把手头的活儿干好。就算这单黄了，我们技术练出来了，也是赚的。”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是隔壁街道邮电所的年轻投递员小李，他手里拿着一份电报，兴奋地喊道：“秦师傅！秦奋师傅在不？有香港来的电报！”
“香港来的电报？！”
秦奋、王建军、刘小虎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
秦奋接过那张薄薄的、印着铅字的电报纸，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电报的内容很短，是繁体字，夹杂着一些商业术语缩写：
“秦先生：样品收到极满意超预期速汇款项至指定账户后续订单洽谈中梁永昌”
虽然只有短短几十个字，却像是一道惊雷，瞬间驱散了笼罩在车间里的所有阴霾！
“成了！成了！梁老板说非常满意！还要汇款！还要谈后续订单！”刘小虎激动得原地蹦了起来。
王建军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用力拍了拍秦奋的肩膀：“好小子！真让你给办成了！香港老板都说好！”
秦奋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涌上心头。他反复看着那张电报纸，每一个字都似乎闪耀着金光。“满意…超预期…”这不仅仅是认可，更是对他和团队辛苦付出的最高褒奖！
“走！去省外贸公司！”秦奋当机立断，“电报里说要汇款到指定账户，那肯定是汇到省机械进出口公司代收，我们得赶紧去确认一下！”
三人立刻锁好车间门，骑上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直奔位于市中心的省外贸大楼。
再次见到省机械进出口公司的李科长，他的态度明显比上次在广交会上更加热情。
“秦奋同志，你们可真行啊！”李科长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内部传真件，满面红光，“香港远东公司的梁老板亲自发来的传真，对你们试制的那批喷嘴零件赞不绝口！说质量完全达到了德国货的水平！这可是给我们省机械行业争了大光了！”
“而且，”李科长扬了扬手里的传真，“梁老板已经通过香港银行，将第一笔货款，共计三百五十美元，汇到了我们公司的账户上！这是水单传真件！”
三百五十美元！
听到这个数字，秦奋、王建军、刘小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秦奋对美元的价值有概念，但在这个月工资普遍只有几十块人民币的年代，三百五十美元绝对是一笔“巨款”！按照当时官方牌价1美元兑换约2.8元人民币计算，这就是将近一千块人民币！而扣除材料和运费成本，纯利润也有六七百块！这比他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国内订单赚得还多！
更重要的是，这是美金！是实实在在的外汇！
“李科长，那这笔钱……”秦奋按捺住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按照规定，个体户是没有外汇账户的，这笔钱该如何结算？
李科长笑了笑，显然早有准备：“按照规定，这笔外汇需要结汇。不过，考虑到你们是省里第一家直接为外商提供精密加工服务并成功创汇的个体工商户，意义特殊，我们已经向上面请示过了。这笔三百五十美元，可以按官方牌价给你们结算成人民币，同时，根据‘鼓励出口创汇’的相关政策精神，可以给你们批一部分‘外汇额度留成’，也就是相应金额的‘外汇券’！”
外汇券！
听到这三个字，连一向沉稳的王建军都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外汇券，在这个年代可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虽然名义上和人民币等值，但在黑市上，一块钱外汇券往往能换到一块五甚至更多的人民币。更重要的是，只有用外汇券，才能在友谊商店等特殊场所，买到那些国内市场紧缺的进口商品，比如彩电、冰箱、日本手表、外国香烟等等。
“能给多少比例的外汇券？”秦奋追问道。
“按照省里的暂行规定，对于这种小额试制订单，可以给到30%的留成。”李科长计算了一下，“三百五十美元，30%就是一百零五美元等值的外汇券。剩下的七成，也就是二百四十五美元，按牌价结算给你们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