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拂面
“高人”陈相成坐在雕花红木太师椅上,照着一面镜子,他的眼角一粒黄米粒般大小的鲜艳的朱砂痣。
他若是年轻些,定然称得上美貌无双,可惜如今有些年老迟暮。纵然依旧浓眉深眉,但是已是近黄昏。
他的手细细摩挲着脸上的皮肤,试图将它们撑开,而不是皱在一起,形成深浅不一的皱纹。
“我这样,怎么见纱纱。”他气急,将手中镜子大力掷到了地上。
镜子碎裂成一片一片,如同幻影,照着镜花水月,照出一只黄褐色的雕鸮,它竖起耳羽,金黄色的眸子连成一条线。
他认得,这是白纱的雕鸮,别说这只猫脸鸟了,就算是你的主人白纱化成了灰,隐没在沙尘里,我也能将她一粒一粒挑捡出来,拼凑起。
陈相成忍不住想要去问问愚钝的陆平,最近是否有再次见到过白纱。
他走近陆平居住的偏房,透过窗玻璃看到他躺在床上,搂着温婕的木偶。一旁的矮桌上有一盏香炉,红色的烟气飘飘然上升。
陈相成摇头:不中用。
他转身回到主房,踢开镜子破裂的一地碎玻璃:等明天陆平清醒了让他清理。
他关掉了灯,一个人静静坐在漆黑的太师椅上。
他忍不住厌弃地扯着自己的面皮:纱纱,你在哪里,我这样衰老的样子,会不会使你对我心生厌弃。
可不能使纱纱讨厌我,那我便活得一点儿也不快活了。
他在乌黑一片的房间里,看到一双手,攀附在墙头,一个女人爬上来,轻巧地跳进院内。
月色照落,照着她的面颊肌肤如同笼纱一般光洁明亮,眸子幽深,红唇欲滴。
一滴眼泪,自陈相成的眼尾流出,可惜他容颜有些苍老,因此泪水不能完整滴落,而是洇在他眼尾的细纹里,再往下消失在嘴角的纹路里。
他自惭形秽极了:我这样怎么配得上纱纱。
白纱面朝院落,无声缓步地走着:主房昏暗,右侧偏房亮着灯光。
透过窗户,她看到躺在床上昏睡的老头,仔细看了,才发现是陆平。
二十五年了,陆平,当年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是一副壁画呢。
她本不想惊醒陆平,他是个普通人,就过他普通人的日子好了,但是她闻到了彼岸花的味道。
千百年来,她曾无数次,渡魂魄踏着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每次都会闻到这种味道,她闻来恶心想吐,魂魄却闻起来沁鬼心脾,如同仙香。
彼岸花的味道常常会使魂魄回忆起前尘往事,耽溺于那些活着时候未了的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因而止步不前,变成孤魂,直至消解成为一簇彼岸花。
如果人嗅到了彼岸花会怎样?
会失魂落魄。
不是形容词,是动词:失掉魂、落下魄。
或者说会最终沉溺,无法自拔,而至魂飞魄散。
消散,没有魂魄地死去;死去,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这香味另有一个名字,叫做:
流魂香。
如果想变成流魂,就使劲嗅。
白纱擡起脚,一脚踹在了房门上,巨大的声响,也没有唤醒陆平。
这门也纹丝不动。
身后,林渊成功打开了院落门锁,走了进来。
他制止了白纱再次跺门的行为,挥动手里万能钥匙,意思是:我试试。
没时间给你试了!
昏睡的陆平面带笑容,面容安详,可是越安详,表示陷得越深。
那他离死就不远了。
她看到了院子里的盆栽水仙,特意养的吧,白色的水仙花凑在一处,另一处是葱葱繁茂的叶子,如同孔雀开屏一般。
白纱的脑中浮现了一个不甚明朗的面庞,他指着类似的一盆水仙盆栽对她说:“白纱,你看为师养的水仙像不像孔雀开屏?”
白纱摇了一下头,清t理掉这段模糊的会议。她把水仙花带叶连根薅出,扔到地上,倒干净花盆里的水,举起它,一把砸向了窗户。
“垮喳”碎裂了一扇窗户。
彼岸花流魂香的味道,散发了出来。
白纱想呕,却看到身旁的林渊眼睛渐渐迷离了:
林渊想起他少时在清迈的时光,他跟着开办泰拳搏击的父亲练拳,黄昏时总会有一辆售卖芒果糯米饭的铁皮车从拳馆门口过。
商贩要去街口占位售卖。
他妈妈总会叫住摊主给他买一份冰凉的,浓浓椰香,芒果甜糯的糯米饭......
“啪!”白纱给他脸上甩了一巴掌,林渊恢复了清醒。
他摸着脸颊,茫然四顾。
白纱指着院门,让他把门打开,方便通风,她则强忍着恶心,把陆平从偏房床上拖了出来。
主房内,陈相成嗤嗤笑:
——白纱,你现在怎么这样粗鲁了,你不心疼我的水仙花吗?
——你现在穿的什么破衣烂衫,怎么穿的灰蒙蒙的,还穿着裤子。
——你要穿浮光锦、月华锦这些华贵的布料,才配得上你的姿容。
——等我见了你,我要好好装扮你。
——你这性子,还是这般刁蛮。永远也改不了。我见你第一面时候你就是这般。那是多少年前的岁月了,那时你我皆是少年。你手持利刀削断了驸马窦安的坐骑白马的前蹄,于马蹄下将我救起。
——可惜了。
陈相成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些皱纹如同指缘上的肉刺,使他想要将它们拔下,哪怕是连着一大片血肉都再所不惜。
可惜,拔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