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月(2 / 2)

江雪鸿凝着她朱樱色的一身新衣,无论什么衣料,总衬得她云叶轻盈,灵华纤腻,仿若一轮血色明月,由眼底镌刻入心头,再也不能忘怀。

想她高居云端,做十洲烟尘外最干净的人。

他将云衣的手在掌心徐徐展平,喉结微振,一字一顿问得认真:“你想成仙吗?”

铸就仙身,便不再会因为妖身被人诟病,不再会轻易受伤。

云衣先是一愣,反问他:“想就能成吗?”

妖修想要依靠自己脱胎换骨,修成仙身,最少也要五百年。

江雪鸿不再多言,眼中冻雪微融,低头亲吻她的手背,郑重许诺道:“结丹约莫在年关,我替你护法。”

前世,陆轻衣曾无数次逼他跪在自己身前,让他如这般去吻自己沾血的手背,两心相离,从来不会温柔至此。

亲切又自然的动作激起阵阵酥麻感,云衣的脸蹭地红了:江雪鸿果然病得不轻!

二人从小巷里钻出,到达一处人群聚集的河桥。不少行人都是出双入对,挽臂同道,往下游放去无数荷花灯,祝颂之声不绝于耳。江雪鸿观望片刻,从怀中取出那盏拼接而成的荷花灯递给云衣。

昔年与他一同放灯的下场历历在目,云衣唇角一扯,兴致缺缺:“你还信这个?”

江雪鸿点头。

“你不是会做灯?”

“不一样。”

回想他婚前求签卜卦、扫尘除晦的种种举动,难道这是道门人的通病?但既然今夜要入他识海,还是先让他放松警惕为好。

云衣接过那盏别具一格的荷花灯,先看看周遭人群手里色彩单一的明灯——其中大多都是红色灯盏——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个,眉梢微动:“世上为情所困的人可真不少。”

钱财、体魄、事业、学养、姻缘,独姻缘最不可知求,难怪会有这么多盏红莲灯。

江雪鸿替她点燃蜡烛灯芯,轻道:“我不懂情。”

这个人,是他的掌中娇花,心头血月,哪怕不配说爱,他也会护她一生。按那小贩的说法,经了谁的手,便是为谁祈福。他能替她求的,唯有业消智朗、身心安乐。

云衣难得有心情闲聊,问:“有什么愿望,我代你一并许了?”

江雪鸿:“不用。”

云衣看着他同前世一样无欲无求的神色,撇撇嘴,随口道:“那便祝你生辰快乐吧。”

江雪鸿反而眸光闪了闪:“多谢。”

无色铃被盗之后,生辰日就成了他的禁忌,哪怕朝夕相伴,前世的陆轻衣也不曾在乎过他的生辰。同样一句“生辰快乐”,中间竟已经隔了三百年。

琉璃轻巧,恰能漂浮于水上顺流而下,远看好像洒下了片片金屑。置身烟火红尘,听着身边凡夫俗子的真切祷告,云衣也觉得疏朗开怀起来。沉浸之时,人群外蓦地传来一阵躁动:“西边那头有美人献舞,快去看呀!”

跳舞?这不是她的看家本事吗?

云衣胜负欲顿起,转身就要去凑热闹。江雪鸿无言紧随,在川流不歇人群中隔开一片安全空间。越靠近热闹中心就越是拥挤,他干脆直接揽着云衣跨上了近旁檐瓦。

护城河西侧,只见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站在木板搭成的临时架子上翩然律动,一大片肩背都裸露在外——正是方才成衣铺外所见的那名妖女。

台下,无数男子目不转睛,这放诞轻浮的一舞,想必破坏了今夜好些姻缘之愿。

云衣弯着身子看了片刻,突然问身边人:“夫君觉得我今日这身如何?”说着就在原地打了个转。

绣鞋踢落一片黑瓦,江雪鸿小心扶稳她,道:“很衬你。”

与他一道,无论买什么裙子都很衬。

“夫君不是不懂情吗?”云衣整理发髻,轻飘飘笑道,“依我看,欲知情字何解,且入红尘一遭。”

说罢一步上前,江雪鸿陡惊,却见她凌空而落跨上看台,裙摆旋转散开,仿若一朵灼眼的芙蓉花落入凡尘。

人群一片惊呼,她闯入突然,狐妖也不由往边缘让了让,单人独舞陡然变作双人竞舞。木台本就不大,扬袖掀裾都能碰擦在一处,二人的衣装都绯艳夺目,在这繁花落尽的时节绽出嫣然春色。

夜久更阑,西风吹得绫罗如薄纸般朦胧。周遭没有伴曲,却丝毫不影响舞步的节奏,两人暗自较劲,周围人连声叫好。技艺看似不相上下,内行人却能一眼分辨出初学者与熟练者的区别,那到点就停的力量感,正是后来居上的关键所在。

木台边恰挂着连排的琉璃灯盏,微黄灯火勾勒出少女半明半昧的身姿。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1]。江雪鸿站在浓稠夜色里凝望她倏然化蝶的影子,记忆的层褶也好像随之舒展开来。

西泱关战后,江寒秋和辛谣被陆轻衣俘获,成为她的泄愤工具,在落稽山为奴为婢,忍受百般屈辱。为了救下二人,寂尘道君不得不再次前往妖窟。任凭陆轻衣百般刁难,他有求必应,从无怨言。

起初是天蚕丝,后来是同心结,离奇要求层出不穷,甚至连一盒胭脂、一支步摇都要他千里迢迢送去。江雪鸿次次言出必践,陆轻衣却次次出尔反尔。

最后,她将那些赠礼一例毁去,轻狂道:“想让落稽山放人,那就换你留下来陪我。”

哪怕得知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与兄长暗通款曲,江雪鸿仍旧没什么波动。

陆轻衣恨极了他的无情,冷然弯唇:“以一换二,还是我亏了。”

江雪鸿视线只定格在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牡丹流苏,眼睫颤动不止:“好。”

这一留下,就是整整十载春秋。

此间,广袖长裙的女子轻轻一跃,好似天山月落,软款流光从千尺瀑布上倾泻下来,染作一段江南春水之色。

落花不过身外客,流水从来是凉薄。[2]

夜舞跳罢,更加热烈的掌声如浪潮掀起。江雪鸿一把牵过还在四处散发魅力的云衣,正欲离开,却见那个落了下风的妖女也追了上来。她冲二人盈盈行礼:“小女子韶歆,乃月狐族族长。”

她自报家门,云衣反而疑惑:韶歆,还是邵忻?同为狐妖,二人姓名同音只是巧合吗?

江雪鸿再次挡住她,低声传音:“那狐妖道行不浅,切莫理会。”

连寂尘道君都这般说,想必不是一般的妖物,修为恐怕至少三五百年。云衣不愿节外生枝,顺从贴上他的脊背,一心计划着如何让江雪鸿召唤元神契以便施展入梦咒。

韶歆对云衣的舞艺欣赏有加,本想笼络一二,只见他们态度冷淡,扫兴道:“算了,我找不装聋的去。”

话毕还不忘冲江雪鸿抛去一个媚眼:“道长,有缘再聚啊。”

寂尘道君的体质本就容易吸引妖邪,云衣也不觉得惊奇,韶歆一走,她便借题发挥起来:“夫君,她是谁?”

“不知。”

“又是陆轻衣,又是韶歆,你和辛谣、白胭也不清不楚,究竟置我于何地?”

群众听她如此说,纷纷替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惋惜:摊上这么个桃花不断的夫君,真是天妒红颜啊。

江雪鸿并不理解“不清不楚”的具体含义,生硬安抚道:“我的夫人只有你。”

“怎么证明?”云衣得寸进尺,“趁着人多,你把我们的元神契亮给他们看。”

江雪鸿不疑有诈,立刻摊开掌心。

自己手心温热的契印立刻与他相互感应起来,元神之契,不仅意味着对伴侣身份的确认,更会将命门要害都尽数暴露给对方。

云衣眼底浮起一抹阴暗之色,叮嘱他:“不许收,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夫君。”

说罢故作倦意,江雪鸿只当她是跳舞累了,急忙将人抱起。

一路光线幽暗,云衣搂着江雪鸿的脖子,以元神契为引,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在他体内留下入梦咒t。待他将自己置于客栈卧榻,仍紧紧搂着不松手。

成婚以来,云衣从来都是找各种理由让他晚归。江雪鸿许久不见她这般粘人,不由一愣——莫非她与那狐妖赛舞,是为了维护他?

玉指沿着后颈轻轻摩挲,云衣迎着那探寻的目光,露出一个浑然天成的笑:“安寝吧,夫君。”

今夜,让我入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