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入秋后,接连下了数场大雨,秋雨不似春雨那般淅沥清淡,它来的猝不及防,声势极大,不知不觉,天一日日冷下来。
芙蓉殿的银杏树落了满地金黄,杂草却依旧强势,沿着青砖的缝隙倔强的钻出来,一簇簇蔓延开整个院落。从前以芙蓉花命名的院子,如今芙蓉树全被砍掉,只剩下几个树桩,周围爬出细细的枝条,一群群蚂蚁围着树桩打转。
天阴沉沉的,乌云从早上起便笼罩在半空当中。敞开的殿门不时被风吹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殿内很安静,仿佛没有人一般。
外头几个太监窃窃私语,从外瞟了眼进来,“还没死呢?”
“小点声!”另一个太监拍他手臂,警告道,“祸从口出,别这么肆无忌惮。”
那人不以为意,笑道:“怕什么,横竖活不过除夕。两个半大的孩子,难不成能折腾过娘娘的手段?其他几个皇子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啧啧,谁要是挡娘娘的路,便合该去死。”
“娘娘叫咱们过来看看,不是叫你过来胡说八道的,仔细叫人听见。”
“娘娘宠冠后宫,陛下对她唯命是从...哎呀,你打我作甚!”
“谁叫你脑子不清醒,越发胡说了,陛下也敢议论,你不想活,我还想好好活着呢。得,咱们进去看一眼便是,闭紧你的嘴,若招来祸事,我可不替你说话。”
“用不着。”
两人边说话边推开殿门,往里一路走着,兰花指抵在鼻间扫了扫:“还真是物是人非,当年芙蓉殿也风光过,如今连个鬼影都没有,就这么败落了。”
“宫里都是见人下菜碟的,这位娘娘命不好,虽生了两个孩子,到底早早去了。可惜,这两个孩子...”剩下的话没说完,但两人都知道,这两个孩子,若没有人特意照料,凭着如今宫中那位的强势,约莫不会让他存活。
公主还好,皇子,啧啧,够呛了。
屋子里很冷,几面窗纸破了,风毫不留情灌进去,竟比站在院中冷上三分。
“两位小殿下,你们在哪?”转眼便换了语气,太监笑盈盈的开口,眼睛滴溜溜逡巡了一遭。
柜子里的人病了,高热不退,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看到身边人后,又信赖地闭上眼睛。已经两日了,他知道自己病的厉害,可阿姊抱着他,他便知道自己还没有被抛弃。
他的小手顺势揪住阿姊的衣襟,喃喃:“阿姊,你别走,阿湛只剩下你了。”
少女抚摸他的脸,虽很稚嫩但语气神情很是坚定:“阿湛睡吧,阿姊不走,哪都不去。等你睡一觉醒来后,病就好了。阿姊带你去后院摘核桃,摘栗子,对了,不知哪里长出来的红薯,我悄悄做了标记,你醒来,我领你去看。”
少年用力睁开眼,露出一抹笑:“阿姊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女的神情逐渐变得紧张起来,她抿着唇,把少年往柜子最深处推了推,随后自己挡在身前,目光警觉地盯着那道狭窄的缝隙,有人朝他们走来,光线越来越黑。
接着柜门从外打开,少女倏地半跪起来,虽窘迫,但面上的威严犹能看得出。
两个太监吓了一跳,见状便往里扫,少女伸出胳膊挡住,声音不悦:“大胆奴才,谁叫你们不经通传随意开门的!”
太监面面相觑,心里啧啧,表面上却还是装着恭敬的样子:“小殿下,娘娘叫奴才们过来看看两位殿下,可没有恶意。”
少女便是刘瑞君,彼时刚满八岁,一身淡粉色襦裙还是夏日的装扮,因尚衣局和管事嬷嬷的慢待,他们的衣裳总比其他宫中晚好些日子,往往觉得冷的骇人时,秋衣才送到。
闻言她皱着小脸,哼了声道:“我饿了,也渴了,还想穿件新衣裳,你们两个可能找来?”
太监们笑:“这都不归奴才们管。”
“那你们来又有何用,没用的奴才,便不必在这儿装腔作势。”
其中一个太监变了脸,语气也生硬起来:“小殿下,奴才们可是好心,您别当成驴肝肺。今儿个碧桐园五皇子去了,跟半年前三皇子一个病症,奴才们是要来提醒您,仔细看着点湛主子,别叫他...”难听的话还是咽下去,白眼翻得很是不耐烦。
“小殿下不欢迎奴才,奴才们便走了。”
柜门咣当合上,秋风卷着落叶伴随他们的开门窸窣地扬了起来。
刘瑞君攥着小手,她回头,发现弟弟不知何时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自己,像即将被丢弃的破烂布偶,刘瑞君忙转过身去给他擦了擦泪,“阿湛不哭,阿湛一定会长命百岁。”
“阿姊,你真的不会丢下我,对不对?”像是要寻求肯定,他抓着刘瑞君的手,死死不肯松开。
刘瑞君点头:“我不会,我永远陪着阿湛。”
母妃不受宠,活着时姐弟二人尚且有树可依,即便再难,有一个大人在他们身边照顾,便是苦一些也无妨。可母妃殁了,宫人们开始转投高枝,漠视苛待,他们就像这芙蓉殿,被人遗忘。
难熬的冬天,像是要抽干他们每一丝热度,只有抱在一起才能取暖。
刘瑞君将自己的棉衣解下来,包裹着弟弟后,又爬出去找炭火,湿漉漉的枯枝,许久都无法点燃,殿内很快充斥着浓烟,烟雾太大,以至于父皇都知道了。
很久之后刘瑞君想,他们合该不死,他们天生皇命,若不然怎么会在此等境遇下挣扎着,还能等到贵妃娘娘的儿子死了,他们还活着。
他们命运的转折点,便是搬到了千秋殿,阿湛成为娘娘的儿子。
从此再无人敢慢待。
但姐弟二人仍旧害怕。
有一次,阿湛在读书,尚食局送去汤羹便暂时搁在一旁,溜去偷食的猫儿悄悄喝了口,没多时便仰躺在地上,蹬腿死掉了。
从那以后,但凡吃食,刘瑞君便会挡在刘长湛前面,不管是什么,她一定会为刘长湛先品尝。她也怕死,但她更怕刘长湛比她死的更早。
从母妃去世的那一刻起,刘瑞君便习惯了保护刘长湛,这是一种本能,根本不需要思考。
娘娘把刘长湛推上了太子之位,为他请好的先生,在父皇面前博取喜爱。教他练习骑马射箭,在秋猎中拔得头筹,她疯狂的逼迫刘长湛去做任何可以讨好父皇的事,直到父皇摸着刘长湛的脑袋,说他是最优秀的皇子。
娘娘高兴极了,因为此事她的母家获得父皇重用。
她知道刘长湛有用,但又不喜欢他太过出色,这本就是很矛盾的想法。她既要凭着刘长湛去巩固自己的地位,但在看着刘长湛一日日长起来的同时,难免想到自己的儿子,若非早亡,她完全没有必要扶持别人的儿子。于是她扭曲的看待他们姐弟二人,也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慈善。
她会在夜深人静时跑到刘长湛床边,阴森森地盯着他,会在刘长湛睡熟时掐住他的脖颈,质问他是不是索了自己儿子的命,刘长湛不敢反抗,很害怕被掐死,他喊刘瑞君的名字,大叫着阿姊。
刘瑞君总会及时出现,或被娘娘扇巴掌,或者抱着她的腿哀求。
他们总算熬出来了。
那时刘长湛的地位已然稳固,而娘娘生病了,因为某件事跟母家闹得很僵,是娘娘最虚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于是刘长湛把自己的汤羹给了娘娘,娘娘当时看着他,说他很好,很孝顺。
一碗汤羹入肚,娘娘崩了。
之前设计害刘长湛的人也崩了。
一箭双雕的事,他们姐弟二人从小就会。
刘长湛登上皇位那日,刘瑞君穿上最华丽的衣裳,等在后殿。
刘长湛抱着她,言辞凿凿:“阿姊,只要朕有的,朕全可以给你。”
刘瑞君感动的落泪,其实她什么都不需要,她只要刘长湛能好好活着,姐弟二人能永远在一起,便足够了。
她怕他搞不定朝局,于是跟他一起彻夜不眠规整朝务,片刻不敢懈怠。怕人有不臣之心,便动用宣徽院的力量去监察,去清理,刚登基的那几年,他们连睡觉都离不开彼此,因为每个月几乎都会有人刺杀。
很久后刘长湛告诉她:“阿姊,我们需要更强的力量,需要有世族来稳定局势。我想去姜家嫡女,有了她,我们便在老派世族中有了最强劲的支持者。”
刘瑞君看着他,点头:“我知道,你娶她,我为你操持婚事。”
那时他很认真地告诉她:“阿姊,谁都取代不了你的地位,任何人,包括姜皇后。”
刘瑞君相信他,也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心,就像她永远不会背叛。
女人都是他们姐弟两个巩固权势的所在,不仅仅是姜皇后,之后他又娶了很多人,纳入后宫,但刘长湛的眼神和决心没有变过,刘瑞君依旧是他最喜欢的阿姊。
但有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属于他们姐弟的美好。
崔慕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