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我联手,橙在我手
傅司命的遗体在皇城里难寻,死后不知被人抛去了哪里。
皇城无医者,只有术士。
文成将军进殿禀报,“臣得天神丹药,将治陛下之病。”
苍祝由人擡着从病榻起来,坐上轿辇,跟着他的文成将军去看神示。
泄了一天一夜的苍祝虚弱不已,却还心心念念他的仙丹。
苍祝被擡到一座牛棚,在污烂粪臭之地,几头牛摇尾抖耳吃着草,苍蝇蚊虫在牛的周围横飞,阵阵恶臭连宫人都反胃。苍祝却坐在牛棚前等待神示。
他那文成将军身着道服,指了牛棚里的一头牛道,“神药就在这头牛地肚子里。”
于是苍祝令杀牛剖腹。皇城军之刀便面向了一头牛。
杀一头牛废了些时辰,那皇城军不会杀牛,坎了好几下杀不成。就在看皇城军杀牛的途中,苍婧也到了牛棚。
苍祝见她孤身一人来,瞥了一眼,未做声。
苍婧就停在不远处冷冷看着,太臭了,她实在不想靠近。
就闻牛棚里牛喊人喊,宛若闹剧。牛四处挣扎,踢得带刀的皇城军连连退去。随后就十个皇城军一拥而上,就为了取一头牛的性命。
苍婧就看着,神情无恙,只有心中悲愤。
一头牛杀了一刻才杀成,一场闹剧还没结束。文成将军令皇城军从牛胃中掏取神示。
于是皇城军之刀又剖开牛胃,取出了一被草泥团,泛着酸腐。杀牛的皇城军忍不了这味道,十人当场就吐出。
文成将军甚勇,面不改色从草泥团中抖出一布帛,并将布帛呈给苍祝。
苍祝为了神示更勇,接过布帛,见帛上写着歪歪扭扭如蚯蚓般的“字”,难以识得。
苍祝看得头昏眼花,问邵文忠,“这是何意?”
邵文忠接过一看,大为惊叹,“陛下,这是天神所示仙丹药方啊。”
苍祝欣喜若狂,“快,快去给朕炼丹!”
“陛下,天神所示药方需得有时间寻找,还需陛下诚心诚意。”邵文忠道。
“你要什么朕都给。”
此话一落,苍祝就见苍婧走来。
“陛下真是大方,怎么不辩辩他认不认识这神示。”苍婧道。
凭着苍祝的猜忌之心,只要一语挑起,他就会怀疑。
邵文忠显然慌乱,“大……大长公主,我自然识得这些。”
“识得应该能写这些字,你看陛下如此诚心,为何不以天神之字替陛下书信于天神。”苍婧一眼不曾落到那帝王身上。
糊涂的帝王虽是讨厌她不讲礼数,但这话却很能戳他的心,他道,“写,现在就给朕写,给他笔墨!”
邵文忠被逼执笔,发抖时分笔难落,墨沾纸。
“臣不知写什么?”邵文忠头不敢擡,眼不敢视。
“你禀神明,朕之大业千古流芳,应得永生久治天下。”苍祝道。
“快写吧,写不出来,本宫就杀了你。”
邵文忠一人难违圣令,又有苍婧杀令在前,他只能落下,他笔下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苍祝就看得他一笔笔落下,其笔迹与牛胃中所取天书无异。
邵文忠的谎言直接了当地呈现在苍祝眼前,再蠢的人都看得出来。
苍祝从大喜转为大怒,一时间胸痛不止。
苍婧仍然不落一眼,四处腐臭,她站在其中何尝不是作呕,“江湖术士连道家之理都说不出一二,你还指望他识神示?”
苍祝脸滚烫。
苍婧夺了皇城军一把杀牛的刀,血也没擦就抵在邵文忠脖子上。
苍祝当即就喊,“你放肆。”
苍婧毫不理会,把刀刃嵌入了邵文忠的皮肉。邵文忠当场寒毛直竖,连连大叫,未叫几声就被苍婧抹了脖子。
她从十九岁起和苍祝联手下棋,为他杀人。时隔多年,她再一次为了一个天子拿刀杀人。
血溅在她惨白的脸上,她以着血般通红的眼直望苍祝。
苍祝怒她,“你故意给朕难堪。”
“你说你是天子,我是臣妇。天子为人蛊惑,臣妇为天子示真相。”
可苍祝不想看这种真相,他不接受这样的真相。他情愿不看不听,让人起轿辇。
他慌乱想逃,苍婧一刀落地,“苍祝,这是我为你杀的最后一个人。你若执迷不悟,我与祖宗百魂待你宫车晏驾。”
苍婧还有些盼望,盼望天子回头清醒,她还把那个铜仙人一把火烧了。
但很快,盼望成了绝望。
旬安城没了文成将军,又多了一个五利将军。正是那些绣衣使者令官兵迎接的一位东海来客,此人名石大奕,自称识蓬莱仙人。
荒唐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妄图凌驾于神灵之上的帝王求仙药无果,数千术士为了谋富贵,各个游说他敬仰神灵,拜庙祭庙,以显恭敬。
一个人说可能是假,但千人说就不是了。
苍祝对这千人之说信以为真,他为了长生,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凌驾者变成了一个虔诚恭敬的跪拜者,他对神灵展现了一个帝王绝无仅有的诚心。
旬安城中一座座神庙建起,今日拜这个,明日拜那个。
郊外的村落间起了一个墓,墓前好酒好菜,糕点瓜果齐聚。
今日落棺,棺中无遗体,因遗体在皇城难寻。
孟伶把傅司命早早备好的寿衣放在棺木中,随之落下。军将皆来送行。
苍婧跪在墓前很久没有起来。哭不出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跪在那里看着墓碑,听着孟伶难止的哭声。
她跪到人散还不走。天昏暗,人无神,独似个坟头草。
最后苍婧被萧青抱了回去。
苍婧道,“我厌恶和天子同流半身血。”
苍婧不知由地厌恶起天子这个身份。他刚愎自用,糊涂不醒,不怜苍生,让她羞愧于与他同族同亲。
旬安有一座高楼,高楼里有一个帝王。他看着天,不看地,他要当神,不当人。至此,万千众生不在眼里,子民之苦不值一提。
所有的人都是他脚下的浮尘,长生不老唯他一个,千秋万业是他对天地的野心。
他的大业里没有人,只有疆土。皇位是他的皮囊,权术是他的心肠。
他的皇城里只剩术士,他谁也不信,却相信所谓的仙道。病被他们看着,好好坏坏一年里,落下了头疼的大毛病。
他亦信无用的阉人,朝堂由他们看着。天下之兵由他们用着,一年里世间章法全无,乱做一团。
但有什么关系,陈培言唯一的章法就是恭维苍祝,供他为神。有此章法,帝王就觉世间章法周全。
有了陈培言在前看着百官,再也没有人来上奏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再也没有人来烦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旬安是大平的国都,大平的变化从这里最先开始。
大司马府前还是那个小贩,府里本是一盘棋两个人,后来多了个骠骑大将军。常寿已经不用翻墙了,反正都已是知道得彻底,走入这里也无所谓了。
常寿过来诉苦,“宫里那个陈都尉连日来找我,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来这里。”
透着阳光,苍婧和萧青都可见彼此发间泛着几缕白亮,那是他们的白发,不必再隐藏,不必再焦心。
他们渐渐老去,已从少年一路走到了白发时。
他们老了,更老的人也走了。
韩将军在这一年寿终正寝,他在临终前一日特别精神,拉着邓先和陆平安来蹭萧青府里的一顿饭。还说着他毕生总结的忠告。
他说,“凭着我爷爷给的教训,你们这些人别光较劲,日子还长,想着些自己。”
第二日韩将军就没了,也许那一天他很担心这些老友吧。
可将军傲气不灭,帝王荒唐不绝。太子尚且年幼,小人居于四处,这劲不是想不较就不较的。
“他找你干什么?”苍婧落子时问道。
常寿蹲到棋盘前,他看不懂棋,只看舅舅舅母下得兴致颇好,“他说群臣皆要陛下给皇子封地封王,他想和我联手促成此事。”
萧青神色凝重,“你怎么说的?”
常寿托着下巴,“我说我很乐意为陈都尉办事。但是我最不会武文弄字,加上我夫人有孕在身,我没空想奏书。要陈都尉替我写奏书。”
棋盘间的棋手双双而笑。
“少府送来的果子越来越差,得进宫好好教教他们。”苍婧一望案上的橙子。
萧青拿起橙子,橙子巴掌大皮也厚,他道,“我们婧儿最爱吃果子,他们竟敢懈怠。”
常寿早已剥了一个橙子,左右看着舅舅舅母,咬上一口就皱起了眼,“真酸!我去宫里找人,好好给舅母讨个公道。”
常寿捧起了案上一盆橙子,又朝大门走去。
这几日月时圆时时缺,苍祝每日都听着前朝事如何,只是那些事皆在陈培言一人口中。
苍祝连听几日未有异事,心觉平静。直到一日收到了常寿的一封奏书。
奏书写道:
“闻说陛下削食减度,臣哀陛下怜天下忘自己,皇子赖天庇佑,已能行趋礼,以大平礼法,应封皇子为王,去往封地而不居旬安。
陛下谦恭礼让不由人知,臣恐陛下落人口实,议陛下不怜骨肉之情。呈请陛下怜顾自身,加封皇子,以绝悠悠众口。”
陈培言侍在旁,看得仔细极了,看得他都翻了白眼。
本以为常寿躲着他,谁知道上赶着来讨稿子写奏书。纠缠几日,把陈培言烦透。
常寿这个大将军和他舅舅一样讨人厌,总爱掉转枪头杀个回马枪,让人无路可走。陈培言被常寿按着头写了个稿。
然这奏书常寿还自行发挥,加了个削食减度。这四个字陈培言都没脸写出来,常寿竟然写得出来。
自从上回喝铜水玉石饿了好天,他可是天天山珍海味。帝王怎会削食减度?若会,皇城里的五利将军何来赏赐不绝。若会,皇城里的美人何能源源不断?
帝王少吃一口饭,少赏一块金就叫削食减度的话,陈培言觉得自己都称得上高风亮节了。
苍祝在奏书上批阅:“忧朕之心为孝,但皇子之事还不急。”
苍祝又想拖着,陈培言只是旁观在侧。
苍祝批阅完一本奏书就觉得头疼,他放心不下,问陈培言,“现在人人都显得安静,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陈培言道,“他们一个个窝在家里,哪里都不敢去,奴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皇姐在做什么?”苍祝又问。
“她嫌少府给的果子不好,日日去少府给人脸色。”陈培言禀道。
“年纪越大脾气越大,”苍祝嗔怪一笑,“那萧青呢?”
“待在家里,哪也不去。”
一切听起来寻寻常常,没有什么特别。
次日清晨,皇城里就又迎来了换橙子的大长公主。她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提着竹篮走在宫中,衣装素简,半绾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