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灵魂(1 / 2)

老灵魂

不用回头也知道后面有什么。风里的羽骚味浓烈极了,钉子似的往我鼻子里钻。我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没命地往前跑,每一步都像踏在剧烈跳动的心上,我要离开,我要带着这本书一起逃出去!

半空中传来一声啸叫,像生锈的叉子在毛玻璃上用力划过。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我的头皮一下子收紧,血几乎要从血管里挤出来。与此同时,大颗的黑水如冰雹般从空中抛落。它们砸在我的脚边,我的身旁,几乎贴着我的脸落下。地板被黑水腐蚀,腥臭的热气蒸腾而上,我像在沸腾的锅沿上跑,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滚水里。四周的书架接二连三地倒塌,如同泡了水的软趴趴的面包片。墙壁也倒塌了,但墙壁之外的不是走廊,是另一片同样的无尽的空间。我愣了一愣,步子不由得慢下,然而脚下的地面突然跟着一软,我的脚一下子陷进地板里。我赶紧往前扑倒,慌慌张张地把脚拔出来。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刚才站着的地方熔开一个大洞,像被蛀虫咬了的窗帘。透过洞口,可以看到地面之下,是层层叠叠的泛黄的纸张。

纸很多,很厚,也许大祭司把这个房间造在一本巨大的书上。黑水打湿腐蚀了纸面,所以才让地板……

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不能逃跑。

或者说,我不能往镇上逃跑。如果我跑出图书馆,回到镇上,肯定会把身后的勺子也引过去;但如果不去镇上,我还能去哪里?

身后又传来刺耳的叫声,勺子一直紧追不放。没时间琢磨这些,我只能抱着书继续往前奔逃。怀里的书又厚又硬,硌得我的肋骨疼极了,但这表示这本书还活着,我不怕疼,我只怕弄丢它。

一粒黑水如炮弹般重重砸落在我身前,差一点就要砸在我的脚上。我赶紧收住脚步。那明明是团液体,可一落地就仿佛变成煤炭,地面转眼就被烫出一个焦黑的大洞。地板之下,我看到纸张紧紧地叠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像个深深的地洞,不知通向哪里。

又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我脑子里冒出来了。

我飞快地回头一望,勺子已经离我很近,也许它的翅膀再鼓动一下就会碰到我的脸。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回声——它很好;又抱紧怀里的书——它也还活着;然后我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纵身跳进地板上的洞里。

瞬间,视野被黑暗覆盖,全世界都消失了。但也只有这么一瞬,我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滑,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这里很狭窄,但正好能容纳我通过。我的身下触碰到的是纸,伸手摸到的也是纸。它们脆弱又柔软,温柔地包裹住我,让我在无尽的坠落中能得到一个安全的缓冲。有什么东西扑簌簌地掉在我的脑袋上,肩膀上。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是某种黑色的碎块,摸起来手感十分怪异,粘稠,却又粗糙。我搞不懂这是什么,用手撚了撚,顿时,一股焦臭味从碎屑里冒出。我赶紧捂住鼻子闭紧嘴巴,同时明白过来——那只勺子跟着我跳进隧道,又在那一瞬间的黑暗中死去,掉在我身上的这些就是它的尸块。一想到这里,我拼命掸掉身上的碎屑,恨不得把肩膀都拍碎。

时间的感觉变得奇怪了,我好像已经在这里滑了很久,但下坠一直没有停止,我试着低头朝下望,也望不见隧道的尽头,眼前只有无数泛黄的翻卷的书角飞快掠过。我腾出手,试着揪住一片,不料“哧啦”撕下一页来。同一时间,被撕开的书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她在哼一首让我感到熟悉的歌,尾音又长又软,仿佛阳光落在我的眼皮上。然而下一刻,我就远远滑开,什么也听不到了。

隧道里有水的气息,还有被打湿的植物纤维的味道随着气流灌入鼻腔,让我想到雨季的树林。又不知过了多久,坠落的速度开始变慢了。起先我以为这也许意味着终点就在不远处,但很快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隧道开始变窄,开始收拢,周围的纸张也变厚变硬,它们逐渐变得像巨大的松果张开的鳞片,在我滑过的时候摩擦我的手臂,割出红印,割出血印。隧道越来越挤,我的每一根骨头都被蛮力按进身体。那本书像铁板一样坚硬,书角几乎刺破我的肚皮。我想把它拿出来,但根本没有空间让我移动手臂。我害怕极了,又疼得直流眼泪。书上说,人在察觉到危险的时候,先会尝试自救,然后会下意识地呼唤能帮助自己的人,所以在困境中,有些人向神灵祷告,有些人向敌人求饶。我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空气也越来越少,也许我会变成一粒被卡在茧里的虫蛹吧;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喉头颤动着要说什么,胸腔里仅剩的空气却可能只够发出一声哽咽。意识即将模糊的前一刻,一个音节从我的舌尖蹦出,那是在恐惧中,在痛苦中,在每一个难过失落的时刻都会在我脑中出现的名词,在更久远的记忆中,也许也是我生来学会的第一个词——

“妈妈。”我对着昏暗的世界呼唤。

也许是当下,也许是很久之后,有人拉住了我的手。

掌心传来粗糙但柔软的触感。意识渐渐回到身体。我试着睁开眼睛,看到视野中浮现一个苍白的人影。

像在发光,又像是挡在我和光之间;像一团雾气,又像天边的云霞。

“妈妈。”我无意识地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