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
地面飞快地朝我贴近,耳边有风声“呜——呜——”响起。我立刻闭上眼睛。我知道自己正一头栽倒,就像一个花瓶从桌上摔下。我要撞上去了,要撞到地板上了——
不过,这样的风声,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和那个旅人一起吃蛋糕的山坡上。
在炉火温暖的裁缝铺里。
还有更早一些的时候,在清晨的街头,我看到那个身形模糊的人。他像一片从墙上剥落的影子,像一扇打开的人形的门,门里是没有开灯的黑暗房间,散发出一股水果腐烂的气息。他的胸口也传来“呜呜”的声音,像风穿过隧道。
原来这是从高处往下摔落的时候,身体破开空气的声音。
我紧紧闭着眼睛,终点的巨响却迟迟没有响起。下坠还在继续,风声也还在继续。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察觉到,紧闭的眼帘下,那片混沌中有黑影慢慢凝固起来。我看到有一条颀长的色块连接天地,我想定睛细看的时候,它又立刻分化出稳固的底座,和尖细的屋顶。
我认出来了,是钟楼,是镇上的钟楼。
视野中的轮廓和记忆中的钟楼重合的瞬间,身体的重心似乎倒转了,我一下子踩到了地面。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明明我还闭着眼睛,街道、房屋,还有广场,却一下子在我眼前展开。我又回到镇上了?
——但这里似乎又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镇子。被破坏的废墟不见了,怪物的残骸也不见了,石板路完好无损,道路两旁的小店焕然一新,镇子好像被彻彻底底地清理过,到处都是干净的,完整的,真实的。
是因为在我离开的时候,创造士和大家一起努力,把世界翻新了吗?
我终于又回来了吗?
果然,只要在那条走廊里打开一扇门,就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虽然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苦战,又要把被破坏的世界修复,可想而知是一件多么辛苦的工作;大家一定都累了,所以回到各自的家里休息——所以街上才空空荡荡。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试图解释眼前出现的一切。说是“眼前”,我的眼皮却像被粘上,半分都不敢掀开。这几乎是无意识的举动,就像婴儿在睡梦中攒握拳头。也许我已经明白,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会看到什么。
或者说,不会看到什么。
我闭眼望向不远处的钟楼。它清晰又模糊,就像灯下投在墙上的影子。它是镇上最高的建筑,是镇子的标志。不管走得多远,只要钟楼还在我的视野中,我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回家的方向。
我又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和那个自称魔王的小孩儿说的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的胸口真的有心吗?
我伸手贴上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是温暖的,柔软的,没有凹陷和孔洞,只有隐隐的心跳透过皮肤传来。我松了一口气,我不是空心人,我的心在跳。
……不过,“回声”也是会跳的。
我用力按紧胸口,像要把骨头按碎一样用力。那里传来的跳动沉稳又模糊,我的手指感觉不到胸骨下那个蹦跳的东西的形状。它是圆的吗,或者是一团生满根系的肉块?它应该是心脏吧?空心人会失去记忆,而我已经把那些事想起来了,我记得以前的事,记得妈妈,记得这本书……我有记忆,我不是空心人。
那……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笑声,笑声又被拉长,放慢,又逐渐有了金属的粗粝质感,像是被锤子一下一下敲出来的——是钟声。
我下意识地要睁眼望向钟楼,但又立刻忍住了。钟楼就在那里,像一片影子贴在我紧闭的眼皮上。
“你又闭眼了。上一次也是这样,你闭着眼睛就到这里来了。”那个钟声似的嗓音远远传来。我知道那是谁,还能是谁。
“我不想跟魔王说话,你走开。”我扭头转向一边。
魔王“哈哈”笑了两声:“可是,你不知道我是魔王的时候,不是和我玩得很愉快吗?你还说,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孩儿。”
“你一点都不好看!”我大声说,“你长得像所有我讨厌的人!”
“是吗?原来在你的心里,‘魔王’代表的是讨厌的人——是真实的人,”魔王若有所思地拉长声调,“据我所知,在小孩子的眼中,我是妖魔,是猛兽,是幻想出来的奇形怪状的鬼怪,他们害怕我,因为在他们的睡前故事里,我总是扮演吃人的角色;而在有些怀春少女的想象里,我是英俊帅气的小伙,可能还冷峻多金;刚开始长胡子的男孩子,往往会把我看成身材火爆的性感美人;近来又有些年轻人,把我奉为什么反抗精神,什么不屈的意志——而你,一听说我是‘魔王’,眼中所见的我就变成了你讨厌的人的脸。”
“……你本来就不是好人!”我说,“这里也是你制造的幻象吗?剧情又到了毁灭世界吗?奈特一定会再来把你打败!”
“什么是‘好人’,你是用哪一种定义来决定的‘好’?书里的,书外的?”魔王说。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变了,虽然清朗动听,但剥离了性别和情感,像是翻动书页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
“我是‘魔王’,这是我被创造安排的身份。也就是说,不管我做什么,都是被设计,被授意,被允许,被这个故事需要的,”魔王说,“伟大意志让我决定这个世界的终点。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工作,不存在善恶好坏,我被安排在这个位置,就去完成我该做的事——就像面包师烤面包,裁缝做衣服,创造士创造万物,而我的工作是让旧的世界结束。与其说是我毁灭世界,不如说,世界需要被我毁灭,才能重新诞生。”
他的话让我迷惑了。他好像特意略过了什么,又巧妙地混杂了什么;可我脑子里乱得很,一时不能分辨清楚。我想了想,问他:“可是你杀人,杀人也是被允许的吗?那些怪物也是你带来的吧!”
魔王又笑了。我一直冲他大吼大叫,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被我杀死的人不会真正死去,等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们就会再次出现了,”魔王说,“毕竟,这故事的角色只有那么多。”
我愣了一下:“空心人呢?空心人也会复活吗?”
“空心人不是被我杀死的,他们的死亡也不是被剧情设计的,”魔王说,“他们从内部开始死去,是真正的死去,不管把书翻开几次,都不会再看到他们。”
这和大祭司说的话相差无几。可即使是第二次听到这番话,我的难过也没有丝毫变少。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那里的街道空无一人。
“只有被你杀死的人才能复活吗?”我问看不见的魔王,“他们告诉我,上一次世界重建的过程非常漫长,太阳被你吃了,重新造一个花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因为承受不了在黑暗中生活的绝望和恐惧,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算是被你杀死吗?他们会复活吗?”
这一次,魔王没有回答我。我等了一会儿,只听到空旷的街道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一次的毁灭不是我引起的,”魔王说,“故事进行到我快要被勇者打败的时候,剧情中断了,书被撕了,许多页被扯掉,那些片段里的人就在当时死去,再也不能回来。”
“书被撕了?”我一时难以置信,不是不相信这会发生——只是,为什么会突然发生?
“我们只是书里的人物,只有当自己所在的那一页被翻开的时候,才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也不能回答你具体发生了什么,”魔王说,“在这一边,我们看到的是天空开裂,森林陷落,河水被倾倒,山崖崩碎成饼干一样的屑沫……许多人在一瞬间消失,剧情变得千疮百孔。当时我想,这个世界是要结束了吗?”
我听他说着,记起伊摩的哥哥也告诉过我,在那次灾难中,有许多孩子永远失去了家人;那些孩子虽然活了下来,却被困于这段痛苦的回忆,再不会笑,也不会说话。所以创造士才不得不造出鸟,试图用吃掉记忆的方法治好他们。只是他们确实忘记了过去,但也很快失去了未来。
“那之后过了很久,书始终没有再被翻开,故事就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只要故事没有被讲起,新的世界就不能重建。我们都以为可能这就是真正的终结,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世界会在黑暗中慢慢粉碎。”说到这里,魔王停了下来。我看不到他,不知道他的沉默因何发生。
“可是,世界最终还是被重建了。”我说。
远处突然传来“铛——铛——”的钟声。我下意识地又要睁眼望向钟楼,但在最后一刻忍住了。我伸手用力按住眼睛,我知道自己不能睁眼,不能去看。不知道过去多久,也数不清钟声敲了几下,只是在某一声“铛——”之后,钟声停了,空气安静了片刻,然后又传来一声笑。
“是的,世界重建了,”魔王说,“因为你把它贴好了。”
这句话从他口中吐出,又轻,又快,像冰封的湖面下迅速滑过的一尾银鱼。鱼尾从我的眼皮上柔软地扫过,一瞬间,许多从未见过的画面涌现出来:书的碎片落在地上,玻璃和陶瓷的碎片落在地上,还有花的碎片,水的碎片……它们落下的时候是滚烫的,只碰一下我就会流出眼泪;我看着它们的时候,血和肉的碎片也落下来了,每一块都长着嘴巴,它们发出尖利的怪笑,它们在说“死得好”,“死得好啊”。
我想起来了,是的,这本书被撕坏过,伤害它的人也伤害过我,但他已经再不能伤害任何人了。那一天,大人们收拾起他的碎片,我收拾起书的碎片。这是妈妈给我买的书,也是唯一一件妈妈没有带走的东西。我要保护好它。那时我不识字,妈妈也只把这个故事讲过一遍,有很多片段我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剧情是怎么一步步推进的,大多数时候,我用幼童的想象力把图片串联起来,给故事里的每个角色编写他们的生活,有时还用笔在纸上涂画,给画面涂上颜色,再画一些小花,小人,还有我自己,和我拍拍脑门想出来的剧情。我想等妈妈下次来,就轮到我给她讲故事了。可书被撕碎了,我幼稚的编撰不能成为还原故事的线索,我只能把所有能找到的碎片都摊平,补起来,贴回去。中间缺失了很多页,还有很多被撕碎,被风吹走,被水泡烂,被车轮碾过,被血弄脏。
当时的心情和记忆一起重现。我又流下泪来。
“为什么要哭,”魔王再次开口道,“我们都觉得会下粉红雨的云彩很漂亮,彩虹色的小溪也很漂亮,还有穿着三角形裙子,梳着火柴棍辫子的你,比春天里所有蹦跳的飞翔的唱歌的小鸟都漂亮。”
“这就是我会在这里的原因,对吗?”我问。因为我把自己画进书里,我在这个故事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魔王又笑起来。笑声背后隐约传来“铛铛”的钟声。
“得知你要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自那一次的灾难之后,我们很久没有再见到你。在伟大意志的授意下,大家合力创造了新的世界,照着你过去的喜好把镇子装扮起来,每个人都被分配了新的角色——陪伴你的,照顾你的,为你做衣服的,为你烤点心的……新的故事是为了你诞生的,为了你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再次创造了世界,”魔王说,“那一次是你保护了我们,这一次我们想尽力保护你。”
为了保护我,所以创造了新的世界?他的解释似乎很圆满,可依旧略过了我的问题。他说话停顿的间隙,我再次问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你们保护?”我又想了想,“伟大意志是什么?”
钟声突然再次炸响,“铛——铛——铛——铛——”;魔王似乎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一下子被钟声盖过,我只能听见零碎的音调。为什么钟声会不停地响起?是时间到了?什么的时间?
“……这一次的世界快要到了终结的时候,”终于,魔王的声音再次盖过了钟声,我又听到他在说话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回家去睡一会儿——我是说,你和伊摩的那个家,等你睡醒之后,我们就把新的世界创造好了。”
我愣了一下:“可是你没有被打败,为什么世界也会终结?是因为那些从外面来的怪物——”
“新的世界里你想做大人,还是小孩儿?”魔王依旧没有理睬我的提问,他的语调渐渐变得欢快,变得年轻,甚至年幼,“上一次你是和奈特那小子一起长大的,下次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我可以带你去山的那一边,镇上的人都没去过,那里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可以去湖里游泳,可以爬树,爬上去摘果子吃!”
他又变回那个小孩儿的声音了,天真,稚嫩,但我听着只觉得可怖。他越是忽略我的问题,越让我感到害怕。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快乐幸福而存在的——“这里”之外的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魔王还在说话,他清脆的童声像风从我的耳边擦过。我伸手按住胸口,在心脏该存在的位置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而有力地跳动。
那里真的放着一颗心吗?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因为这段记忆被鸟吃了吗?
他们创造这个世界,为了让我能在这里得到幸福和快乐;也是他们让鸟吃掉了我的记忆,为了我的幸福和快乐?
就像那些小孩儿?
所以,我也是——
我按住胸口的手指稍稍用力,皮肤凹陷下去,指尖的触感发生了变化。魔王的声音停了,钟声也停了,街道空无一人,但似乎有无数视线在一瞬间投向我。
“你想好了吗,”魔王再次开口道,“在这里你可以随意过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修改剧情,为自己安排不同的角色和人生,可以是大人,也可以是小孩,可以是贵族或者圣女,也可以是精灵或者女巫——就像你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如果你觉得这个魔法时代不够方便,那下一个世界,你可以添加你想要的东西——电力?燃气?魔法和科技并存?什么都可以,反正这个故事是为你诞生的,你希望它是什么样,它就能变成什么样。”
我的手停住了。我已经感觉到了皮肉之下,那个跳动的东西的形状。它是圆的,覆盖在它之上的皮肤完全是纸的质感。
魔王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放慢了语速:“如果你执意放弃,世界就会停留在被毁灭的这一刻,长夜又将降临,过去发生过的苦难会再来一遍,又有很多人会在绝望中死去。而这一次,太阳不知道要在多久之后才会升起……也许永远不会。”
他在威胁我,我知道。那些看不见的视线几乎洞穿我的身体。他们在等待我的回答,但此刻我有了新的疑惑:“为什么是‘放弃’?我想要回忆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为什么就代表放弃?”
魔王的声音又消失了。
我吸了一口气,手指继续用力,清脆的破裂声从我胸前传来。那层皮肤似的纸被戳破,我的手穿进洞里,那里有一个滚圆的东西正在跳动。我抓住了它。它微微发凉,摸起来像光洁的珍珠。
我的视线在眼睑下朝四周扫过。镇子还是空的,但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从窗帘后,从砖缝里,从花瓣底下。
“我也喜欢你们。这是我童年唯一的故事书,我翻来覆去地看,记住了你们所有人的脸,你们是我小时候仅有的朋友,”我说,“所以,我也希望你们中的每一个都能快乐。我不要随心所欲的世界,我只希望这本书能回到过去的样子,干净的,崭新的,没有空心人,没有鸟,没有人死去,也没有人被迫去做自己不想做不适合的事。”
风从街道那头吹来,我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他们在小声说话,也有人轻轻哭泣。
“只要你希望,这也是可以做到的,世界可以回到过去,新得就像刚被印刷出来,”魔王说,“但那些死去的人没办法回来了,只有这是无法做到的。”
“我也是死去的人吗?”我问。
魔王没有回答。
“因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才能到这里来。因为我死了,所以你们让鸟吃掉我当时的记忆,让我相信自己就是在这里长大,”我说,“所以,如果我回忆,就代表放弃这里。”
魔王没有回答,但我已经得到了答案。我握紧了回声,它的跳动变得像是挣扎。只要捏碎它,被吃掉的记忆就会回来吗?
只要捏碎它,我就会想起来,然后去我该去的地方——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你没有死,”那个声音说,“我去找过你,你没有死。”
我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那个铁匠的声音。他被魔王丢进那道走廊的某一扇门里,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回来了,他没事。我一时激动得也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害怕,你没有死,”铁匠继续说道,“但你也不能留在这里。你在这里多停留一天,就离死亡更近一天。”
钟声又响起来了,“铛——铛——铛——铛——”。狂风迎面吹来,几乎把我吹上天去。
“睁开眼睛,”铁匠抓着我的手大声说道,“不要怕,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
风一下子变小了,也许是他挡在我身前。但我看不见他,我的视野里还是空荡荡的街道。他不停地催促我,让我睁眼看看,可本能的恐惧让我的眼皮又粘又沉,我没法睁开。
——“快睁眼,”耳边突然响起伊摩的声音,“我们原本只想用这种方式保护你……但他说得对,你不能留在这里。”
她的声音像过去一样平静柔和,就像在清晨的阳光下,坐在我的床边,我几乎能想象出她说话时的表情。
我想看看她的脸,可眼皮颤动着擡不起来。
“不要怕,睁眼吧,”这一次是奈特的声音,“我确实是个胆小鬼,我恐惧勇者的身份,又懊恼这样的自己,可能就是这样才会招来鸟——但你比我勇敢,你应该睁开眼睛。”
我想起来了,他还留在那间小木屋里……他没事吧?我转过头想去看他,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视野中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又有许多人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也许我在这里认识的所有人都来了。他们的声音像雨点一样落下,甚至盖过了巨大的钟声。他们都让我睁开眼睛,离开这里。
“快睁眼,”铁匠再次催促道,“我们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在这里死去。”
——“但是那一边的世界可比这里要凶险得多,”魔王突然说道,“你去过那里,不是最清楚吗?有操控人心的怪物,有袭击夜归人的恶兽,有能把人变成鬼的毒虫……天上飞着巨大的眼睛,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明明知道是这样的世界,为什么还要回去?”
周围人的声音停了下来,像被一刀削平的草丛。我又听到了钟声。掌心里的回声越来越烫,越跳越快。它想逃脱吗?我抓紧了它。
“你过去遇到的东西,发生的事,不会因为你这一次的经历就改变,”魔王说,“怪物还是在那儿,还是会咬你。”
“我知道,那里也没有那么多喜欢我的人,”我说,“但我要去——我要再去把这本书补好,让空心人都回来。”
“空心人都死了,不能——”
“你们不是这本书上画的小人吗,”我说,“那我把他们重新画出来,画进故事里,不就行了吗?这个故事我小时候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虽然看不懂字,但是我记得你们所有人的脸。”
而且,我想看看那本书,看看我小时候最珍贵的宝物,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周围又响起嘈嘈切切的说话声,他们在互相交谈,或者对我劝解?我听不清。手中的回声烫得几乎要握不住了。在它的热度刺痛我的手之前,我用力一捏,“咔嚓”,蛋壳碎了。
没有毛茸茸的小鸡,也没有我想要的小鸭,小猫,小狗,更没有我幻想过的神奇力量。
只有粘稠的液体从碎片里流出,流了我满手,散发着一股酸臭的烂橘子味。这就是我回忆的气味。
我又吸一口气。那股酸臭味进入我的鼻腔,渗入肺腑。我又想起许多事来,出乎意料的,这一次并没有情绪随着记忆涌动,只是眼皮似乎变轻了。我试着转了转眼睛,视野中的街道晃动了一下,有几缕光线从空中落下,像是阳光破开云层。
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等等。”魔王又叫住我。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视线的那一端,钟楼矗立在空荡的街道上。
钟楼之下,贴着一片单薄的人影。
“现在,你看到的我长什么样?”人影出声道。
说话的同时,影子分化出了五官和身形,是奈特,是伊戈,是农场的老头,是蓓丝,是林子里的创造士……所有我见过的人的长相在眼前轮番出现。我松开了铁匠的手,朝前走去。人影变化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薄,几乎要化作一缕雾气。我一直走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你是我在宫殿里见到的那个人,是在我掉下去的时候,伸手拉住我的那个人,”我说,“你是那个老灵魂。”
人影焕发出亮白的光芒。我的双手环抱之下,一对小小的翅膀舒展开来。它是用泛黄的旧纸做的,边缘已经皱巴巴地翻卷起来,在风中发出“莎啦莎啦”的声响。
“莎啦——莎啦——”,就像那个老灵魂在深夜的走廊上踱步时发出的声响。
人影在光芒中融化了。不远处的钟楼下,我看到另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她披着一件深褐色的呢绒袍子,上面滚满动物的毛絮,一头长卷发又厚又乱,像打结的毛线团;是那个女仙。
她也不出声,只是站着看我,嘴角似乎有些笑意,双眼却冷淡得像月下的井。
我也望着她。我现在已经和她一样高了,从这个视角看去,她的长相让我有些复杂的感受。
熟悉,但又有些心悸。
“大祭司说,你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人,”我开口道,“那……你是她吗?”
她还是不说话,视线缓慢地爬过我的脸。
终于,她轻笑了一声:“你快走吧,别再来了。”
她刚说完,铁匠又过来拉起我的手,带着我转身离开。我回头去看,钟楼还在,街道也还在,但她不见了。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铁匠轻轻说道,“我要去那个世界找你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奈特也和我吵了一架,只有她帮助我。”
“你为什么要去找我?”我问,“那一边的我怎么了?”
铁匠停住脚步。我还是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就站在我身前。
“你没事……我想去把你叫醒,”他的话音里有些迟疑,“她……帮我想办法撕掉了所有有我的书页,我才获得自由之身,才能从这里离开,去那个世界找到你。”
我愣了一下:“所以,现在这本书里也没有你?”
铁匠似乎笑了笑:“没有时间了,快走吧。”
他的话音刚落,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碰了碰我的双眼。我一下子皱起眉头,条件反射的睁开眼睛——
光线落入视野的刹那,我看到铁匠站在我身前,他正收回伸出的手,刚才是他摸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他的脸上沾着泥点和水渍,像一张被打湿的纸。下一瞬,他的面孔消失了,阳光透过窗口落进来。我本能地要擡手遮挡,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意识逐渐清醒了。我似乎仰躺在一张床上,空气里有股刺鼻的药水味。视野是明亮但模糊的,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灰白的天花板,浅绿色的墙壁,右手边有一道布幔软软垂下,左手边是一方窗户,太阳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
我侧过脑袋,朝窗外望去。
一栋高耸的塔楼矗立在视线的那头。
……是钟楼?
我吓了一跳,想揉揉眼睛,可手臂依旧酸软无力。我用尽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终于看清了那栋建筑——不是钟楼,只是水塔。